楹联里的湖南(91)丨无补清时实有补,偶谈瀛海却多谈——郭嵩焘的自题联道尽一生

2024-12-21 10:03:22 [来源:华声在线] [作者:刘双] [编辑:刘畅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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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近代史,半部湖南书。“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中,就有两位是湖南人,一位是曾国藩,另一位是左宗棠。不同于以戎马建功闻名于世的曾、左二人,中国近代洋务思想家、首位驻英法公使郭嵩焘,其开明理念却在当时不被认可,在同时代璀璨的湖湘人物里,成为了孤独终老的那一位。

功成名就者,书写其伟大与艰辛的大有人在。而一名独醒者呢?却用一副对联总结自己的一生:

无补清时,终老书丛原宿志;

偶谈瀛海,重摊诗卷纪前游。

为了深入了解这位近代中国的先行者,11月下旬,记者特邀湖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船山学社社长王兴国,以联为媒,将郭嵩焘跌宕起伏的一生娓娓道来。

从“有补”到“无补”

郭嵩焘画像。

“郭嵩焘(1818年—1891年),湖南湘阴人,天资才华颇高,仕途却历经三起三落。第一次降职,第二次解职,第三次归国后,不再出仕。同治五年(1866年)适逢他第二次出仕,在广东署理巡抚任上被解职罢官,回到湖南。同治九年(1870年)在长沙城内的六堆子购地筑屋,命名为‘养知书屋’。这副对联是郭嵩焘晚年给养知书屋所题。”早年著有《郭嵩焘评传》一书的王兴国,对其过往事迹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所谓‘清时’,指清平之时、太平盛世。在郭嵩焘生活的晚清时代,固然称不上太平盛世,但是在镇压了太平天国和捻军起义之后,也可算得是清平之时。所谓‘终老书丛’是说一生埋头书本,不问现实。”王兴国开门见山,先就上联中的字面文义解释道。

“终老书丛是年轻时的宿志,看来郭嵩焘年轻时比起做政治家,似乎对做学问更感兴趣?”记者发问。

王兴国告诉记者,郭嵩焘年轻时,的确喜欢词章和考据之学,他的亲密朋友曾国藩不赞成他这种脱离实际的治学倾向,多次劝他注意经世致用之学。这种担心甚至传到咸丰皇帝那里去了。咸丰皇帝对他说:“文章小技,能与不能,无足轻重,实事却要紧。予(汝)平日看书,当多近史鉴一路。”正是在此背景下,郭嵩焘的治学逐步转向了经世致用的方向。

“郭嵩焘长于学、善于思,在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过程中,充当了湘军高参这一重要角色。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王兴国介绍道。

其一,郭嵩焘在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三位“中兴元辅”出任将相时,都为之提出过关键性的意见,为湘军和淮军领袖人物的产生奠定了基础。

其二,是为湘军募兵筹饷。曾国藩开始创办湘军时,饷源奇缺,郭嵩焘首先提出“劝捐”,继而提出创办“厘捐”和“盐捐”,解决了湘军长期作战的经费问题。

其三,建议创办水师。咸丰三年 (1853年)郭嵩焘率湘军赴江西援救楚军江忠源部时,建议创办“水师”以对抗太平军。江忠源十分赞赏,当即要他代拟奏折。此议经朝廷批准,成为创立“长江水师”之始。这一着,成为湘军对抗太平军的重要手段之一。而在郭嵩焘署理广东巡抚时,又与左宗棠配合,于同治四年底消灭了太平军的余部汪海洋。

“这么看来,郭嵩焘虽然为官任职的时间不长,但是他提出的建议或取得的战绩,是‘有补’于晚清清平局面的。为什么他自己却说‘无补清时’呢?”记者接着发问。

王兴国为记者解联

王兴国略加思索,告诉记者,这与郭嵩焘仕宦期间,人际关系矛盾重重的遭遇有关。

首先,是与前后两任两广总督毛鸿宾、瑞麟产生嫌隙。其次,是与左宗棠的矛盾。他与左宗棠是同乡、多年好友,又是亲家,但是在镇压太平军余部过程中,由于各种原因导致两人交恶。后来左宗棠向朝廷四折参劾,迫使郭嵩焘从署理巡抚罢官,对此,郭氏一生耿耿于怀。光绪元年(1875年)他第三次出山,后当了两年多的中国驻英国和法国的公使,又因为副使刘锡鸿的诋毁,1879年不得不黯然退出官场。

“因此,晚年的郭嵩焘深深地感到,自己虽然满腹经纶,但一生大部分时间不得其用,因此认为自己‘无补清时’。可是,郭嵩焘又认为,虽然没有条件去补‘清时’,但却给自己留下许多宝贵的时间,能够‘终老书丛’做学问。这倒也符合他青年时代立下的‘宿志’。”王兴国说道。

言虽“偶谈”,实则“多谈”

“下联中的‘偶谈瀛海’,‘瀛海’指浩瀚的大海,在晚清时泛指对外事务,即‘洋务’。郭嵩焘是中国近代向西方学习的先行者。”王兴国向记者解释道。

那他与“洋务”一系列的渊源又从何说起呢?

鸦片战争时期,郭嵩焘曾在浙江参与防御英军侵略的战斗。这次战争的失败,激发了他富国强兵的爱国热情。从此,他不仅认真阅读和研究介绍西方的书籍,而且主动结交外国来华人员,了解西方的情况,可以说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实际践行者。

这种虚心体察的结果,使得郭嵩焘成为十九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中国了解“洋务”首屈一指的人物。对此,他颇为自得。他在同治六年(1867年)四月初三的日记中写道:“方今天下,能推究夷情,知其所长以施控御之宜,独有区区一人,而不使一效其用。”

王兴国说,郭嵩焘生活的时代,中国向西方学习还处于学习其器物层面的第一阶段,“洋务运动”中的许多著名社会活动家和思想家的视野,仅限于船坚炮利的物质文化。郭嵩焘比同时代人的远见之处,就在于他在中国最早提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的观点,他虽然惊羡外国人的洋枪洋炮和科技进步,但认为这只是“末务”,其“本”则包括西方的政治制度、法治理念、文化教育等,认为中国“富强”的“本源之计”在于循习“西洋政教”,厘正治国之本。

郭嵩焘纪念馆内雕塑。

郭嵩焘不仅传播西方文明,还主张重视商业、发展经济,允许商民自办企业,他的这些超前观念,对于当时的士大夫来说,简直是大逆不道。所以郭嵩焘在当时受到的攻击非常多,有人甚至大骂他是“汉奸”。光绪五年他黯然归国,被满城张贴“勾通洋人”的大字报,声名狼藉,被迫辞职。面对这种形势,一些朋友劝他不谈洋务,不谈变法,还有机会被朝廷起用。但郭嵩焘即使谤满天下,还是不忍不谈洋务,他呼吁国人要摒弃传统的“夷夏之辨”,放下“天朝上国”的架子向西方学习,树立新的世界意识,走富国强民的近代民族主义道路,也为他身后蓬勃兴起的维新变法思潮开了先河。

清者独清,藏清于浊,哪一种人生更难?这个辩题,难以定论,郭嵩焘和同期的曾国藩似乎活成了对照组。世人皆说,历史上的大咖都不一般,过于清、过于浊,都难以长久。像曾国藩那样藏清于浊,自然是难的,毕竟和光同尘是一种保护色,自身都难保,何谈办实事。但郭嵩焘选择遵从本心,独醒之累他独自咀嚼,这份不畏人言、坚持真理的坚韧,一样让人肃然起敬。

“随着时间的推移,郭嵩焘晚年被排挤出政治生活的主流,他自己也感到社会对他越来越冷漠。这时,他就只能‘偶谈瀛海’,只能靠阅读过去的诗文,来回忆过往的辉煌了。”王兴国不无感慨地说道。

记者手记

宁可孤独一生,也不与庸俗短视和解

刘双

孤独的清醒者,总在时代里低泣。这是我听完王兴国老师对郭嵩焘一生的回顾后,内心最大的感触。

从郭嵩焘的一桩桩往事中,我真切感受到时间在他生命里流过的痕迹,但又能看见一些始终不变的内核,一派天真,几分粗粝,坚持自我。他无法改变时代观念,却不肯放弃自己的理念,没有八面玲珑,只有一股生猛的蛮劲。

在采访过程中,王兴国老师作为湖湘文化著名研究者,多次盛赞郭嵩焘认知和格局极高,认为他提倡务实,推崇实学,主张把中国传统实学和西方的科学精神统一起来,对推动湖湘文化向近现代转化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正如郭嵩焘自评说:“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回顾历史,回看来路,这位中国近代“清醒看世界第一人”,就像暗夜里的火炬,越来越璀璨夺目。

点评嘉宾:王兴国

王兴国,湖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思想史、湖湘文化史。主要著作有:《郭嵩焘评传》《贾谊评传》《杨昌济评传》《毛泽东与佛教》《湖湘文化纵横谈》(主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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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陈永刚 朱玉文 王华玉 朱晓华

撰文/刘双

摄影/邹尚奇

剪辑/戴钺

设计/叶艳娜 袁向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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