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叔河:暮色中起飞

2024-09-21 07:46:49 [来源:华声在线] [作者:易禹琳 黄煌] [编辑:潘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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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5日,家庭病床上的锺叔河先生。

华声在线全媒体记者 易禹琳 黄煌

他就在那里,20楼的一张书桌旁。

长沙,春去秋来。每次走过营盘东路,总忍不住驻足,仰望。那一瞬,有无比的安心。世界纷纷扰扰,总有些不会变。

2024年9月5日,日历上是三毛的句子:我们还年轻,长长的人生可以受一点风浪。迫不及待想去看他。

门牌仍是周作人集字的“念楼”,门上多了三行字:家庭病床病室,入内请戴口罩,用消毒液洗手。门铃应是常常被人按响。

进屋,一怔。客厅空空,靠窗的书桌没了,人也不在。进到最里间,他坐在摇起的病床上,清瘦,那双眼睛盛满了热情,仍是那样亮。

走过长长的人生,经历过不只一点风浪和四次中风后,我们确认:94岁的出版家锺叔河先生依然年轻。

暮色中,那一米宽的病榻化作长长的跑道,他一次次起飞。

1.种田收谷

岁月皴染,他白了眉毛,蓝了眼珠,脖子上围着口水帕,用右手指指自己的光头,告诉我们左半边身体不听使唤,只有头脑还清醒。

他招呼大谢(家庭助理)倒茶搬椅,让人人都安坐,问起每个人的名字。礼数周到,有长者的温暖。

尽管多年没见面,但他仍叫得出记者的名字,要赠送一本他的新著《暮色中的起飞》(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他在小桌板上,用右手写出名字,准确无误。又三次叫大谢换笔(病床旁的书桌上有两排笔架盒,盒内堆满了各种型号和颜色的笔),直至换到一支大小适中,能写出蓝字的笔。一笔一划地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了16字的赠言。

老编辑的认真丝毫未改。他正在看一本民间读书刊物《梧桐影》,其中一首诗中的一个字因平仄不对,他改成了“仍”,用红笔标记,想必还推敲良久。

小桌板上还摆着他正在校对的《书堂谈吃》,已不知是第几个版本。他十余岁起即喜读周作人文,1963年起和周氏通信,1986年在岳麓书社率先编辑出版《知堂书话》,近40年过去,他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当编辑的激情岁月。

不,1980年,49岁才当编辑的锺叔河急着要编的是《走向世界丛书》,探索中国向何处去。今天的他感觉时间举着鞭子,赶得更急了。

他竭尽全力保护着他的“编写工具”,在医生建议他右手扎针输液时,他坚持把针扎在病肢上。

靠着这只神奇的右手,在这20层高的念楼上,他仍然像农人一样种田收谷,甚至比大病前更起早贪黑。

三年来,他出版了十卷本的《锺叔河集》和散文集《今夜谁家月最明》《暮色中的起飞》《念楼随笔》《念楼话书》等,他和夫人朱纯共同编著的《过去的大学》第四版面世。

一函三册的《锺叔河师友书札》一波几折,最终也由湖南省出版工作者协会在今年8月印制出来了。全书收录了551封书信,他一页一页翻给我们看,除一册释文,那两册原色影印的信件手迹,多来自二十世纪名字如雷贯耳的文艺界出版界的大家或官员,写者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雅致、温情,带给人书法艺术的美感和难言的感动,而信的内容,是值得记取的历史。

是什么力量让他拖着病体,艰难执着地做这一件事呢?他的声音有些含混,但表达清晰:对后人,对做书的人,总有点用。

他固执地坚持:“我只写我自己所知、所感、所思。”他也敢直言钱钟书的《围城》不如《宋诗选注》,后者有他自己的文学见解。尽管钱钟书平生唯一一次主动为他编的《走向世界丛书》作序,他也非常尊敬钱先生。

他只用自己的“杯子”喝水。他著《念楼学短》,当时已经90多岁的杨绛为之作序,大赞:选题好,翻译的白话好,注释好,批语好。他说:“古文最简约,少废话,这是老祖宗的一项特长,不应该轻易丢掉。”1991年初版只印3000本,2020年再出,卖了10多万本。2021年,现代出版社配上萌趣十足的插图和范读音频,改编成一套《锺书河:给孩子读文言》,大受欢迎。2023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精选再版《绝妙好文——念楼学短选读》。

有价值的书和人不惧时光。

身体困于病榻,头脑却异常敏锐活跃,为国家为青少年的未来忧思。记者不禁想起现居美国的许倬云先生,只比他长一岁,为腿疾所困却著述不断,始终关心着世界和人类的未来。他马上叫大谢拿来病床对面小书柜上的一本书《长者是一扇窗——9位老人和他们所撬起的人生重量》。他翻开目录,第二位许倬云:寻路人;第五位锺叔河:我的杯很小,我用我的杯喝水。

他用头脑和右手,与大谢训练有素的默契,在病榻上掌控着一切。

窗外的天很蓝,阳光依然很烈。

2.陌上花开

▲9月5日,病榻上的锺叔河先生给记者讲述书中的故事。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这首何其芳诗歌《预言》中的一段,他曾在1949年9月的一天中午,在《新湖南报》办公室里激情洋溢地诵读。75年过去,铿锵的感叹号变成了平静的逗号,他的声音里饱含历经沧桑愈发纯真的深情。

“记得青山那一边,年华十七正翩翩。多情书本花间读,茵梦馀哀已卅年。”打开相册,他指着一张活泼灵动的年轻女子的照片(当年喊他一起去报考“新干班”的尚久骖,后来远走新疆,也是他的“茵梦湖”),告诉我们:王蒙在新疆时就说她是“永动机”。

相册里有他和夫人朱纯年轻时的合影,“我坐牢,她一个人要养活三个女儿,从没有怨言。我是49岁才晓得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感慨,和朱纯结婚,是他一生中最成功的事情。年轻人如何选择人生伴侣?他的答案简单明了:“选择妻子,就是选择自己儿女的母亲”。

相册里还有他一生的挚友朱正,朱正只比他大三天,他俩一个研究鲁迅,一个研究周作人,堪称异性兄弟。谈起过去的事儿,朱正的名字不时从他嘴里蹦出来。

看了几张老照片,他就合上了眼睛,不想再看,往事汹涌,常让他流泪。

我们惊讶他在暮年还有如此旺盛的创造力,似乎天生适合当编辑。他连连否定:自己只读到高二,谈不上有什么文化。初中想学植物学,高中又想学考古,对地理也很感兴趣。理想的职业是当一名中学教师,寒暑假读自己喜欢的书,他至今还订有地理杂志。

其实,他当编辑还是有迹可寻的。海豚出版社送给他85岁的寿礼,就是一本他14岁时写的《蛛窗述闻》。抗战胜利后读初二的暑假期间,他把夏夜冬闲听父老聚谈的可喜可愕之事,模仿古人用文言文写成了41则“笔记”。少年自成一体的字体和文字的老练,令我们啧啧惊叹。这应了他后来说的话:好编辑是编出来的,也是写出来的。

同去的“00后”实习生女孩向爷爷表达她的困惑:作为生活在网上的一代,线上阅读和线下阅读如何平衡?

老人嘶哑着嗓子,用右手写字兼画图辅助,努力讲明白:老祖宗把字写在龟甲兽骨上,后又写在简帛上,孔子读《易》,“韦编三绝”,串简的皮条翻断了三次。埃及人用炭黑写在纸草上,古巴比伦人把契形文字用小木棒划在湿黏的土板上。载体一直在变,手机上阅读和读纸质书只是文字载体的不同。

他肯定,文字载体的变化,让人们读得更多更广了。年轻人见的世面也多了,但并不是多就会表达。他打比方,现在年轻人都用微信交流,一写好多条,但古人写信: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9个字表达一个丈夫思妻盼归的心情,有无尽的浪漫和诗意。

24岁升正处,27岁被开除,想过“躺平”或“啃老”吗?他说,他也消沉痛苦过,但不想“啃老”。他拖板车,当搬运工,只是身体上的劳累;画图纸,做木工也算手艺活,能养活一家子。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再三强调,遇上了不普通的时代。机缘之下,当了编辑,编写了一些书,谈不上多大成就。

对年轻人,他觉得没有什么资格可以说教。如果有可能,多读一些书。也不建议一定要读哪一类书、要读谁的书。当然,看书要动脑子,读书不完全是眼睛的劳动。

他好像没有谈什么,但他向我们展示了他的爱情、友情,他的择偶观、择业观,似乎把年轻人关心的都谈了。

3. 暴雨夕阳

▲9月5日,锺叔河先生的客厅兼书房,摆满了图书。本版照片除资料图片外均为华声在线全媒体见习记者 童臻熙 摄

电视里放着无聊的广告,翻看湖南日报创刊75周年特刊,他叹一声:报社同过事的只剩尹岳中、李均、郑昌壬三个人了!

他还在编校《知堂谈吃》,他曾说:吃是人生第一事,比写文章重要得多。但在他家做家政20多年的小谢(和大谢是姐妹)告诉我们,老先生现在吃的饭菜需要全部打碎才能吞咽。想吃的都是小时候喜欢吃的冬笋腊肉、平江酱干之类。

难得的满口好牙,但他说:辣椒都不辣了,味觉没有了。不禁和他一起怀念起他写过的水陆洲上的黄鸭叫、奇峰阁的油饼、食堂的扎肉……

最小的女儿就在身边,她在内蒙古长大,21岁才被父亲寻回。现在,他每天上午的时间交给来上门按摩理疗的医生,理发交给小女婿,但隔段时间,就会让小女儿来帮他掏耳朵,两人同读一本书。

30平方米的客厅离他只有几米远,他亲自设计改成了书房。东西两边全是书柜,顶上的格子放工艺品,朝南的大窗户下一排矮柜放特大开本的图书。

在医生帮助做康复训练时,他偶尔被扶着走一圈,看看他编的和写的书,看看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及一对双胞胎曾外孙的照片。摸一摸他曾为妻子做的“斑竹一枝千滴泪”竹筒和紫檀做的木工刨。

台球桌蒙着墨绿色的布,很久没有等来挥杆的主人。岳麓山上他和朱纯认养的那棵树也有三年多没有见到他了。

这些年,他为很多师友写过挽联。2021年,比他大四岁的姐姐也去世了。他指了指自己动不了的半边身体,说:生不如死。我们用潘汉年曾经对他说过的四个字“你还年轻”来安慰他,他摇摇头。

是啊,他不需要安慰。早在1991年,他的“出血性脑梗塞”发作过三次,他在和《读书》编辑谷林的通信中谈笑风生:一次比一次重,肯定必死于此,倒也有一点好处,就是其来毫无前兆,一来就人事不知。其实已死过三回了,不过都“假释”出来了而已,何时正式“收监”,则还不知道。

对于死亡,他有清醒的认知:“越是神智清明,越难割舍世间的爱,这便是大苦楚。”他希望顺其自然,像兰德诗云: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或者像丘吉尔那样:酒店关门我就走。

现在,他还是那个持着火炬的人。每天准时收看《新闻联播》,看电视剧看得泪眼婆娑。仍通过大谢和外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楼下的王平仍然经常上来聊天,朋友圈里年轻人越来越多,昨天,他还买了20本《暮色中的起飞》。

和他挥手再见,他平静地说:不是再见,是永别!殷殷祝福:你们还年轻!闻之怆然。

出门,突然闪电炸雷,狂风暴雨,夕阳挂在天际,美得惊心动魄。

(一审:杨露 二审:刘乐 三审:石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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