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谭谈的文化扶贫之路

2020-07-10 09:44:12 [来源:华声在线] [编辑:欧小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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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曹家村文化中心,谭谈与孩子们在一起。 严伯霖 摄

编者按

从田心坪到曹家村,从作家爱心书屋到老农活动中心,从单一的图书室,到集阅览、书画、健身等功能为一体的乡村文化综合体,从一个人的自发之为到全国作家的同襄共举……

22年,作家谭谈以一己之力聚江河之水,为中国乡村的精神文化建设输血,其言其行其功,已汇入到正在奔涌的历史潮流之中。

2020年是共和国脱贫攻坚决胜之年。湖南作家纪红建撰写报告文学《大山之子》讲述谭谈和其身后的作家群体为中国乡村文化建设主动担当的动人故事。《湘江》摘选编发部分内容,向这位脱贫攻坚战线上的特殊战士,致敬。

纪红建

又一次开始“折腾”时,谭谈已经73岁了。但他不服老,1.68米的个头,73公斤的体重,敦敦实实。走起路来,腰板笔直,脚步稳健,每天八千步,雷打不动。

他住长沙市万家丽北路一所职业学院旁。刚住这儿不久,消息就在学院传开,说学院旁住进了个“农民”,每天天没亮就起床,穿着绿色解放鞋,一只裤腿高,一只裤腿低,沿着万家丽路步行。他还三天两头和老伴在房前的菜地里忙碌,弄得解放鞋和裤子上满是黄泥。有时他穿着溅满黄泥的解放鞋和裤子就来到某个会场,让满会场的文化人感受泥土的气息与芬芳。

气息与芬芳,来自湘中一个叫曹家村的曾经偏僻贫穷的小山村。虽然他十多岁就离开了这里,但近六十年来,不论是在异域他乡,还是在繁华都市,他的心都被一根线紧紧牵着。

2017年3月,第54个“学雷锋纪念日”……

“有个事要跟你商量一下呢!”脚刚迈进院子,谭谈便朝在屋里忙碌的老伴谢梦兰说。

那天是3月5日,全国第54个“学雷锋纪念日”。

“都一把年纪了,要不就算了吧!”老伴的声音很小,与他的声如洪钟形成鲜明对比。虽然他还没说要商量何事,但结婚58年了,老伴太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又要“折腾”事了。

“这么多年,我走过这么多城市,看到过城里这样、那样的老干部活动中心,我就会想到那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他们也应该得到社会的关爱,也应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他说,“我想发起在山村建个活动中心,既为村里的老人提供休闲、娱乐的场所,也让那里成为引导青少年励志向上、发愤图强的地方。”

“那工程不就大了吗?”老伴说,“要不就发动作家朋友捐点书,让村里提供一间房子,建个农家书屋算了。”

“我也这样想过,但现在时代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光建一个简单的农家书屋,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他感慨地说。

“这倒是个好事。”老伴说,“打算建在哪里呢?”

“我想建在生我养我的曹家村。”他说,“前段时间,碰到曹家村支部书记,我了解到一些情况。他说村里贫困户基本脱贫了,路也修好了,小日子都过得不错,但文化生活非常缺乏,更没有个像样的文化基础设施。”

“一下子哪能拿出那么多钱呀!”老伴说。

“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个事。”他说,“我想把‘三友会所’卖了。”

谭谈所说的“三友会所”,其实就是他前些年在娄底市区买的一套99平方米的商品房,因为每次回到娄底,总会要在这里与自己的战友、工友、文友相聚,他就干脆命名“三友会所”。

“你自己作主就是了,我支持。”老伴说,“但还不够呀!”

“我还打算把最新出版的散文集稿费全部捐出来,再从家里的积蓄中拿点。”

随后,谭谈先后拨通了女儿、儿子的电话。女儿说,积极拥护老爸的决定;儿子说,老爸的决定我举双手赞成。

这个晚上,谭谈辗转不能寐。他是个急性子,就开始构思这个“作品”了,活动中心分“晚晴书屋、晚晴广场、晚晴诗湖”三章……

不久后,谭谈拿着76万元钱现金(卖房48万,散文集《相依的山水》和《谭谈文集第13卷:晚晴居散笔》等稿费8万,还拿出家里的积蓄20万),交到了曹家村隶属的涟源市相关部门。

消息传到曹家村,男女老少奔走相告,一片沸腾。

涟源市白马镇田心坪村,建起了一座“作家爱心书屋”……

俗话说:水有源,树有根。

1965年10月的一天,正在南方部队当兵的谭谈收到父亲谭休祥的来信。父亲告诉他一件事,生产队正在兴修一条引水的渠道,可惜没资金,连买炸药的钱都没有。

看着父亲的信,谭谈悄然流下眼泪。他知道,自己的故乡是个封闭落后的小山村,大多数人还吃不饱肚子,更不要说读书上学了。他13岁离开村子到县城读初中,30多里的山路,要走4个小时。14岁的他,先到钢铁厂当学徒,又到煤矿当工人,过早地体味到世间的酸楚……

就在谭谈为此事闷闷不乐时,一张汇款单让他喜出望外。这年夏天,他在《收获》杂志发表了一篇题为《采石场上》的短篇小说,12000多字。杂志社寄来了72元钱稿费,相当于他一年的津贴费。他二话不说,拿着汇款单就往邮局跑,取出稿费,邮寄了60元钱回生产队修水渠。

这一上路,谭谈就再没停止过扶贫帮困的脚步,甚至不断加速。

1997年暮春。谭谈与作家水运宪、蔡测海结伴,深入湘西采访扶贫工作。

一天,他们来到湘西保靖一个高山台地的村寨。

“小伙子,你在看什么书?”一个坐在门槛上全神贯注看书的年轻人,让谭谈停下了脚步。年轻人把书往谭谈跟前一摆,说:“不知道是什么书。”

谭谈拿过书一看,已经破得没有封皮了,页面也都卷角了。其实是本杂志,省群众艺术馆编辑发行的《文艺生活》。

“这么旧的杂志还在看?”谭谈问。“没办法,我们村就一本这样的书,是村里一个在长沙打工的年轻人带回来的。”年轻人说。

很长一段时间,这一幕不断浮现在他脑海中。“我能为他们办点什么事呢?”谭谈冥思苦想。

最早涌上他心头的,是想利用一下自己的那些报纸杂志。选择一个山村,建一个阅览室,把自己和同事看完的报纸刊物定期邮寄到那里,给山村里的青少年阅读……

第二年春节期间,一丛火花在他的心头溅开。

他决定写一封致文坛师友的信,期待大家伸出仁爱之手。

“……我想借助天下朋友温暖的手,汇集广大作家的爱心,在贫困山区建一个作家爱心书屋,给贫困山区的人民,尤其是青少年们,送去一批精神食粮。这不是学校,但又是一所学校无法替代的,富于个性和特色,是千百名文艺家用爱心搭盖的学校!尽管这个爱心书屋,只能放在某一个村镇,但她是一丛火,将会在千山万岭间燃烧……”1998年2月15日晚,谭谈激情满怀地写下《谭谈致文坛师友的信》。

谭谈将这封信第一个寄给了他心里景仰的文学泰斗巴金……

很快,谭谈收到巴金老人从上海寄来的为作家爱心书屋的题名,并亲笔签名捐赠了他的巨著《家》《春》《秋》和一套《巴金随想录》,及一些他和女儿李小林主编的书籍。

随后,强大的爱心从大江南北滚滚而来。

“善举!善举!”谭谈到北京向诗坛泰斗臧克家老人汇报完后,臧老连声说道。

“这完全符合老人的心愿。老人的故乡建了一个冰心文学院,里面有一个公园,就叫爱心公园,办了一份刊物,也叫《爱心》。老人病重,无法亲笔签字了,但我们一定挑一些老人的著作,盖上老人的图章寄来,算是给作家爱心书屋送去几朵爱的浪花吧!”冰心老人的女婿陈恕在电话里说。

……

不到一年时间,建在涟源市白马镇田心坪村的“作家爱心书屋”就汇集了4万多册图书。此外,还在湘乡、双峰、新化、新邵14所中学设立了爱心书柜。

更令人欣喜的是,星星之火,已经燎原。不久后,受到“作家爱心书屋”启发,全国“育才图书室工程”在北京启动,在全国西部等贫困地区中小学校捐建图书室,每一间图书室将配有作家签名赠书及其它书籍5000册以上……

放眼神州,我看到千千万万个谭谈。

千千万万个谭谈和他们心爱的书籍,架起了贫困地区孩子接触外界信息的桥梁,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当地村民的生活习惯、思想观念,也助推了农村的文化扶贫、乡村精神家园的构建。

铁凝来信祝贺:“这个中心,既是属于老人的,也是留给年轻人的”

在曹家村,我找到了谭谈心中的那一丛火花。

“我家屋前面一座山,叫洪界山;屋后边一道岭,叫花山岭。花山岭是一座石头山,长不出大树,也开不出鲜花,只长了满山遍岭的茅草。我们的老祖宗,为它取一个这样漂亮的名字,或许是寄托一种愿望,或许是宽慰自己的心。”谭谈在他的散文《故乡的路》中,这样描写曹家村。

这些年,特别是实施精准扶贫方略以来,中国乡村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年,要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乡村的建设与发展更是如火如荼。曹家村先辈的愿望,如今变成了美好现实。

2019年12月中旬,我跟随部分省会作家来到曹家村。在“老农活动中心”,我被眼前的一切深深震撼。由晚晴书屋、晚晴广场、晚晴诗湖三部分组成的中心,面积达2600余平方米。中心不仅环境优美,而且功能多样:藏书万余册的阅览室,笔墨纸砚俱全的书画屋,宽敞且灯光明亮的广场上,棋桌、健身器材等一应俱全……

今年,我再次来到曹家村。后疫情时代的湘中村庄,依然生机勃勃。

在这里,我碰到了谭文忠。曹家村土生土长、在涟源市图书馆工作20多年的他,对此有着更为深刻的体会。

谭文忠告诉我,不论是“作家爱心书屋”,还是现在的“老农活动中心”,都是谭谈深得人心、雪中送炭的善举,对当地文化的浸润是潜移默化的,也是长久而稳固的,并将最终促进经济建设。他说,自从建立了“作家爱心书屋”,田心坪村读书学习的氛围浓厚了,也客观上培养了许多大学生,有的还返乡“筑巢”回报乡梓。更为重要的是,丰富了农民的精神文化生活,并逐步改变着他们陈旧的观念;为农民带去知识的同时,也带去了财富,种植养殖方面的书籍就是他们最好的老师;让农民逐渐离开无聊的牌桌,从书籍中学到更多为人处事、邻里相处之道,走向和谐生活。

“‘作家爱心书屋’建立21年来,有98万人次的农民和学生阅读,外借书籍46万册次。”谭文忠感慨地说,“田心坪原本只是一个只有不多房屋的小村子,‘作家爱心书屋’建立后,周边一些乡亲为了儿女能到此看书方便,陆续到这里置地建房,十几年下来,这里竟然变成了一个有大几千居民的挺热闹、挺繁华的集镇。”

20多年过去了,农村发生了巨大变化,简单的农家书屋已经不能适应时代的发展了,建设像曹家村“老农活动中心”这样的文化场所成为一种必然。我注意到,2019年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对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进行了全面部署,文化建设更被放到了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位置。于曹家村而言,“老农活动中心”在充实地方文化内涵方面肯定会起到显著作用,具有美好而广阔的前景。

“这个中心,既是属于老人的,也是留给年轻人的,它定会成为您的家乡人民精神文化生活的美好园地。祝您和全村的父老乡亲们快乐、幸福!”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在给谭谈的贺信中如此说道。

中国乡村在深情地呼唤青年与文化的回归

虽然曹家村“老农活动中心”刚刚启用不久,但我在走访中,就已经明显感受到它的作用与力量。

“我喜欢看书,几乎每天都要去老农活动中心。”退休教师谭小助说,“村里原来没有文化场所,也没有文化氛围,现在好了。这个中心对村里的孩子是很好的引导与帮助,也会影响他们的一生,影响他们也就是影响曹家村的未来;这里还是村民们跳舞散步的好地方,不仅仅只是锻炼身体,更会促进乡风文明建设。”

“我没上过几天学,看不懂书,但每天都要到老农活动中心跳广场舞,养成了习惯,没想到这个中心对我们村的生活改变会有这么大。”55岁的胡兰花说。

“我三个儿子,都是读书出去的。我喜欢读书人,读书改变命运。谭谈在村里建老农活动中心,这样的大好事,我们必须支持,我们当然高兴。”72岁的邱玉莲说。

“虽然叫‘老农活动中心’,但适合男女老少活动。我在娄底市区上班,以前不太愿意回来,总觉得村子索然无味,但‘老农活动中心’让我看到了希望。我正在考虑返乡创业。”95后青年谭业康说。

从田心坪村到曹家村,发生的是从物质到精神的内在变化,也是中华大地数以万计村庄不断走向文明的缩影。

一个村庄,并不惧怕贫困,从某种程度上说,越是贫困和落后,希望越大,发展空间也越大;但怕文化的缺乏,怕青壮年大量外流,怕村庄空心化,这样的现状更让人揪心。虽然曹家村“老农活动中心”刚刚启用,但确实给这个湘中山村带来了新的希望与曙光。谭谈告诉我说:“我希望曹家村的一代一代人,像爱护自己的家人一样爱护她,使她不断地壮大,不断地完善,使她成为曹家村一处永远闪亮的文化风景!我也真希望曹家村能像当年的田心坪村一样,十几、二十年后,能变成一个热闹的小集镇,经济和文化同步振兴。”

我想,甚至可以称之为——新生。

曹家村党支部书记颜买涛坦率地告诉我,曹家村共876户2786人,19个村民小组。虽然曹家村不属于贫困村,但2014年精准识别后,建档立卡扶贫户有143户407人。虽然通过这几年的努力,2019年底贫困发生率已经下降到了零,但要真正让村民特别是青年留得下,振兴乡村,必须有足够的凝聚力和吸引力。

曹家村的凝聚力和吸引力是什么?

——党支部的凝聚力;文化的凝聚力;可供年轻人发展的舞台的吸引力。

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中国乡村在深情地呼唤青年与文化的回归。一个乡村的“新生”,不只需要青年回乡创业,也需要他们延续祖辈的田园梦与乡愁,更需要他们参与重建乡村社会,弥合乡村文明的断裂带,打造新的乡村文明。

我想到了95后青年谭业康。对于当下曹家村来说,或许,他的回归比外出更有意义与价值。

傍晚时分,我爬上曹家村后边的花山岭,极目远眺。

那一丛在谭谈心中跳动的火花,正绵延万里,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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