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我心颠簸。
乘小飞机欧洲游，始料未及。还没将来自朋友的诚挚邀请在手心焐热，即随队出发。沿途能看到什么，会有怎样的观感回忆，一概无预设。不由得想起一个词，信马由缰。不错，这次出发，是个意外。
通常，我如果决定到某地去，行动中最困难的部分已然结束，接下来的就是处置诸等杂务了。却不想此次旅行最艰窘的部分，是我提起笔来的此刻。
我想找出原因。是我熟悉的家，行走记录本还是打开的电脑?身体健康亦一如往常。
我的书房，是我的家乡。键盘是我的江湖，将来也是我的墓冢。
一直喜欢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话——“没有任何快艇像一本书，可以带我们到遥远的国度”，这是真理。不过想起她一辈子把自己关在家中不出门，终生只旅游过一次，这话似也可理解为狄金森的自我安慰。
我觉得书自然是要读的，遥远的国度也要去。在盘缠允许身体尚可的情况下，我当走向我所能抵达的至远之地。
世上万物皆有种子。幸福会有种子，悲伤会有种子，甚至厄运也会有种子。
旅游，也是有种子的。
选择目的地，大体先做计划，起码也有端倪。至于同行的人，可能完全不知道是谁，也可能了然于胸。我唯一确知的，是每一次出发都如影随形或多或少存在风险，有时或许还涉及生死。当然，更常见的是涉及碰撞与思考。
随着年龄增加，远行的概率会越来越低。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我的双亲已然仙逝，我出发后便不再频频回头。从2008年乘船环球航行开始，至今我已走过80多个国家……记忆中，藏着赤道之热、南北极之寒，当然还有世界第三极，那就是我年轻时戍守过的青藏高原。无数山峦无数废墟，无数风景无数旷野，如同细胞一样组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细胞可能会凋零置换，但记忆如同盛开的花，栩栩如生。
假若删去旅行，我会和现在不一样。生命中没有什么比掌握自己脚步这件事更让人惬意。我看到地球仪不再觉得枯燥单调，每一个地名下都生动地隆起一方山水。现在，随着年龄增加，常生出时不我待之感。
年少守边，我亲见战友骤然离世，始感叹生命脆弱，畏惧大自然伟力，身处世界一隅，一己多么微不足道。我确知这具躯壳不过是租屋，终将灭失，于是从不惧怕年华老去。唯顾忌年岁渐长，再到远方有可能力不从心。所以，出名不必趁早，旅行倒是不敢耽搁太久。
安徒生有一句名言，“旅行即是生活”，我觉得于我并不很贴切。旅行从未单独成为正事，也不能说是闲事。算是半工半读，半休息半劳作吧。旅行最大的好处是加速成长。
买物件，你可以永久拥有它，沾沾自喜。买经历，除了回忆，别无遗存。记忆可以满足我们长久的心理需求，物件却是不能。你可以携带珍贵记忆，一直走到生命尽头，却不能用黄金和钻石给死亡镶个花边。多么奇特的物件，都会司空见惯并滋生忽略感，记忆却像酵母，能让你的整个思维发酵，变得蓬松而散发谷物香气。
之前每次远行回到家中，顿感安全，宛若重生。相关的写作，也让我沉浸在愉悦之中。唯这次不然，竟让我生出从未有过的焦灼。真正的旅行不能靠着无知和勇气出门，这一次，两条短板我全占了，所知甚少又缺乏勇气。
归来后写作，从赤日炎炎到寒风凄劲，始终有忐忑萦绕于心。现在，我以文字作手指，在清冷的晚上敲敲你的窗，想和你聊聊与每个人都密切相关的事。苏格拉底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但人类智慧最卓越的形式便是质疑自己和他人。我没办法保证我所写下的见闻都正确，但可保证均出于真心。
我说的是我自己所见所闻并真切相信的东西。它最初可能让你漫不经心，然后在某一瞬间你突感惊惧，唯愿最终转为饱含暖意的希望。
(《小飞机 欧洲行》 毕淑敏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