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望风流倍惆怅——追忆学者何泽翰

2018-01-05 08:27 [来源:华声在线] [编辑:印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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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泽翰(1917─2005),字申甫,号栎翁,晚号学止翁,长沙人。1939年毕业于湖南国学专科学校。先后在长郡中学、雅礼中学,华中师范大学、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一生致力于古典文学及古代汉语研究,著有《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等书。工诗文,好吟咏,擅长汉隶及小篆,国内名胜之地多有其石刻碑文传世。

湖南日报记者 肖欣

他博学多才,师承湘学正脉,受教于著名学者李肖聃、一代语言学大师杨树达、著名书画家徐桢立等名家;

他曾是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的秘书,却主动请辞,甘当吃粉笔灰的“教书匠”。冷僻的古汉语他能讲得热气腾腾,以一本《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被赞誉为《儒林外史》研究的“集大成者”;

他率真、耿直,还有点“傲”,对人的最高评价惟“不讨嫌”三字。可人们还是那么喜欢、想念这位静立于浮名之外,已逝去12年的“好老头”。

他这一代学者的魅力,归根到底是中华文化的魅力。

11月19日,长沙天心阁映山楼。湖南吟诵学会会长史鹏先生手书的“何泽翰教授诞辰百年纪念会”,悬于古褐色的屏风中央。屏风左侧,挂着何先生一张颔首微笑的半身旧照。

“杂花妆林草盖地,清风弄水月含山。”映山楼里,何泽翰这幅格调高古的篆书作品,和亲友学生的诗画缅怀作品,挂满四壁。映山楼外,老城墙西侧的古阁楹柱上,何泽翰创作并撰写的长联,与这座古阁共迎朝阳落日……

“四十年前曾祝嘏,承公嘉许谓能诗。今朝欲作期颐赋,情到深时转乏辞。…… ”18日晚,93岁的史鹏先生写下了一首缅怀诗。他是何泽翰的连襟,曾一同在红墙巷21号的院子里住了27年。何泽翰字申甫,史鹏唤他“申哥”:“申哥是一位纯粹低调的学者,很多人不了解他。举办他的百年纪念会是我的心愿。我想为他,也为传统文化做点什么。因为他的求学、治学、为人,都深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浸染。他这一代学者的魅力,归根到底是中华文化的魅力。”

原中国韵文学会会长、曾任湘潭大学中文系主任的刘庆云教授,一早就到了映山楼。年过八旬的她腿脚痛,不常出门,但她说一定要来参加纪念会:“何先生是个真正的学者。他博学多才,工诗文书法,还是吟诵大家。他为人耿直,吹牛拍马颂圣那一套,他是绝对不会做的。他不媚俗、不媚上的人格精神,足以为学习楷模。”

长沙理工大学教授李传书是何泽翰的首届研究生,导师的才学与为人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何先生是通才,他在家里给我们上课是扯谈式的,不用讲义,引经据典,说古论今。当时我还有点疑惑,先生怎么不分门别类地讲呢?其实他是把书读通了读透了,讲的都是见解独到的干货。他不迷信权威,有一次谈到一位全国著名的语言学家,他随手拿起这位学者写的一本图书批评:有的地方写得不对嘛。”

何泽翰率真耿直,但论人谈艺惜字如金,并不轻易品评。史鹏总结其“月旦评”的特色:论人,“不讨嫌”是最高评价,微笑点头是二等奖,沉默不语是三等奖,最末等,就是摇头了。说艺,“脱俗”为最高,“朴素”次之,最差的,就是一个字:“俗”。

“人们有时觉得他有点傲。其实,他只是太爱这个社会了。”史鹏说。

他更愿意享受纯粹的读书之乐;儿子一听到父亲吟诵古诗心就静了

何禹平最深的童年记忆,是陪着父亲灯下夜读:“父亲每天看书看到很晚,我趴在书桌边不吵不闹,他也从不赶我去睡觉。父亲一辈子淡泊名利,就是喜欢读书、教书的一介平凡书生。1939年,他从湖南国学专科学校毕业后当了一名老师,易祖洛推荐他担任第九战区长官薛岳的文字秘书,但他只做了8个月就辞职了。他骨子里还是喜欢安静地做学问。”

出生于1917年的何泽翰,从小走的是拜师求学的传统路径。他的启蒙老师是梁启超的秘书、著名国学家李肖聃。李肖聃喜爱这个聪慧过人的弟子,将其推荐给著名语言学大师杨树达。杨树达十分器重何泽翰,甚至想把女儿嫁给他。杨树达去世后,何泽翰仍像先生在世时一样,逢年过节都去问候杨师母。何禹平记得,有一次他和父亲一起去探望,父亲发现师母的垫被比较薄,立刻买了一床厚被子送过去。

何泽翰的另一位老师,是著名教育家徐特立的族弟、著名书画家徐桢立。徐桢立诗、书、画、印无不精能,是闲云野鹤一般的隐士高人,何泽翰很佩服。

新中国成立后,何泽翰到武汉图书馆工作, 遇到了另一位对他影响很大的名师陈病树。陈病树是清代进士、大书法家陈孚恩曾孙,也是桐城派名家。受到陈病树的鼓励,何泽翰潜心研究《儒林外史》中的人物原型,撰写了《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此书稿被著名学者、编辑家何满子从自由来稿里挑中,1957年由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著名历史学家周谷城先生称赞此书“考证精确、材料丰富”,一时成为《儒林外史》研究者必读之书。

受教于数位名师,何泽翰有着深厚扎实的传统文化功底,先后任教于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他能将冷僻的古汉语讲得鲜活生动,极受学生欢迎。但他述而不作,更愿意享受纯粹的读书之乐。上世纪80年代,高校评教授,两本著作是硬指标。1983年,《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再版。不久,岳麓书社要为闻一多编选的唐诗出书,想找人来注解。史鹏很热心地为何泽翰“揽”下来:“但他迟迟没动静。人家钻山打洞削尖脑袋找这样的机会,但我把机会送到眼前他都不要。评不评教授他不在乎。 ”

在何禹平眼中,父亲不喝酒不打牌不听戏,吟诗作对、读书写字就是最大的享受,累了就练练太极:“他爱吟诵古诗。我听他吟过《长恨歌》,抑扬顿挫,中气很足,隔壁邻居都听得到,说何老师‘唱诗’蛮好听。”何泽翰在某个会议现场吟诵的杜甫《曲江二首》等数首古诗的录音,已成为珍贵的中华诗词吟诵音频文献资料。何禹平将录音下载到手机里,坐公车也戴上耳机听:“一听到父亲的吟诵心就静了。”

红墙巷21号

长沙红墙巷21号,是何泽翰和史鹏住了27年的小院子。

何泽翰爱交朋友,不看对方的权势地位,而是看才学和品德,更同情弱者,古道热肠。来往21号小院的,既有名流高士,也有摆地摊卖文具的小贩、食堂的师傅、旧书店的店主等普通人。自身也不宽裕的何泽翰,曾多年资助一位家境艰难的下岗工人。著名戏剧家董每戡被打成大右派时,人们不敢和他来往,何泽翰却时常去看望,并不忌讳。担任过副省长的周世钊曾住在附近,常提着一只菜篮子去买菜,路过何家,总要进门来坐一坐。何泽翰从未开口找他办事,两人始终保持着君子之交。

陈病树先生曾在21号住了十多天。何禹平记得:“有一次,陈先生指着父亲说,你的诗超妙有余,傲骨不足。又指着父亲的朋友彭仲炎说,你的诗傲骨有余,超妙不足。你们两个要相互攻击、切磋才有进步。”

史鹏印象最深的,是何泽翰与虞逸夫的来往。

虞逸夫是江苏常州人,曾担任一代大儒马一浮的秘书。何泽翰佩服他的学问,常去聊天。后来虞逸夫搬到红墙巷附近,两人来往更加密切。史鹏回忆起当年情景还觉得十分温暖:“每次申哥将一小袋花生米或者两个小饼子放到裤兜里,又拿个小玻璃瓶去倒我泡的药酒,我就知道,他又要出门找虞老聊天了。申哥不喝酒,他专门拿瓶子装了好酒带给爱喝酒的虞老。虞老当时很艰苦,申哥这样做给他很大安慰。”

红墙巷21号也吸引了不少慕名求学的青年。现任长沙市书协副主席谭石光上世纪80年代曾拜“篆刻王”谢梅奴为师。谢梅奴告诫他要多读书,培养书卷气,特意带他拜访虞逸夫、何泽翰。此后,谭石光和几位朋友每个星期天上午去何泽翰家里上课:“何先生在床头挂一块小黑板,给我们讲文字基础、唐诗宋词欣赏。我们读书不多,何先生还特地刻写了讲义。他不收一分钱,有时还留我们吃午饭,这样的免费课持续了一年多时间。”

回想起来,谭石光觉得自己最大的财富,就是有幸跟这几位老先生面对面学习,让他真正感受到了传统文化的壮美丰富,提醒他对传统文化要有敬畏之心,要扎扎实实向传统学习:“我后来邀了几位的朋友,每个星期固定时间聚会,屋子中间扯起一根绳子,每个人的书法作品都挂到绳子上,大家相互批评,每人还要背一首唐诗。这都是受何先生的影响。”

茶山村里的晚年时光

上世纪90年代,已退休的何泽翰搬到了河西二里半的茶山村,读书,教课,看朋友,仍是他生活的主要内容。中华吟诵学会理事、湖南吟诵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曹琴,见证了这位老先生的晚年时光。

曹琴的养父是著名教育家曹典球的儿子曹陶仙。曹陶仙曾在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大学教英文,和何泽翰是老朋友。曹琴回忆说:“上世纪90年代初,我家住城北司马里,何先生住河西二里半,他常来我家,左手拄杖,右手提一罐银耳莲子羹,和养父谈天说地,兴致勃勃。坐久了,养父就叫我去街上的‘常青汤圆店’端汤圆招待。”

2002年到2005年,曹琴每周都花两个晚上去何先生家里学习两个小时:“客厅中的方桌堆满了几排书,约有1米高。先生中等个头,戴着眼镜,身影常藏在书后。我坐对面一字一句地啃着一篇篇古文,有时断句不准,有时遇见生僻、繁体字,就像嘴中含了石头,结结巴巴。先生眯着眼睛听着,一语不发。我将一篇文章啃过三遍,他才睁开眼睛笑骂说我‘狗啃螺陀’不像读书,并示范地念读一遍。他告诉我诵读文言文必须这样,坚持一年半载后会有明显的提高。先生还常说,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不能见异思迁;更要多思,究其根源,考证精准。”

2005年,88岁的何泽翰数次住院,但他依然乐观,还给护士们背《岳阳楼记》,惦记着要以行、楷、篆等五种字体来书写文天祥的《正气歌》。5月13日上午10点,这位满腹诗学的老先生安然仙逝。茶山村里,那个常常拄着拐杖,坐公交车去看朋友,去旧书店淘书的身影,永远定格在怀念他的人们心中。

记者手记

默默者的本色也要有人懂

肖欣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这句诗出自元代画家、诗人王冕。《儒林外史》的第一章,即以王冕高洁清正的故事来“隐括全文”。在观照吴敬梓笔下士人众相的同时,身处士林中的何泽翰也划定了自我的标高。他对学问对人生一以贯之的真诚笃实之心,甚至不太为人理解的“傲气”,凸显了一名真正的学者应有的超越性、独立性。

心无旁骛,超凡脱俗,不曲学阿世,这是以学问为立身之本者应有的朴素本色。鲁迅先生曾针对有些人说《儒林外史》“不永久,也不伟大”的论调说:“伟大也要有人懂。”借用先生这句感慨,我以为,在喧闹与浮华的世情时风里,默默者如何泽翰的朴素本色,也要有人懂。尤其,是这份本色里深蕴着中华优秀文化的精气神。

深冬的雨幕里,穿过那条已经是小商铺林立的红墙巷,我怀想当年21号小院里往来有鸿儒、谈笑也有白丁的动人情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穿越,我可以同去听何先生讲唐诗宋词,并拜访虞先生,陪他就着花生米喝点小酒,甚至还能随青少年时代的何先生一起,亲炙于李肖聃、杨树达、徐桢立等老先生,那将是怎样的幸福啊?

“想望风流倍怅惆,遗踪直欲访山斋。”当年何泽翰听闻吴敬梓纪念馆落成时写下的诗句,也恰是此刻我怀想长沙这些老先生们的心情。

责编:印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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