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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湘地理|那年南宋:宋室南迁后文化的火种在湖南燃起

2017-11-19 08:53:15 [来源:潇湘晨报]  [编辑:曾晓晨]字体:【  
湖南在北宋时期已有一定规模的发展。北宋诗人张祁曾写过一首名为《渡湘江》的诗,里面有“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之句。可见当时的北宋湖南治所潭州(长沙)已有繁华气象。北宋地理学名著《元丰九域志》里曾列举宋代2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六处,潭州(长沙)就位列其中。然而那时的湖南,也只是初步有所发展。真正的大爆发,是在宋室南迁之后。

【卷首语】

冰与火,血与诗最终散落一地葬于尘埃

文/常立军

2017年11月,深秋。

我们在长沙寻找着和那个时代有关的遗迹。在这座宋时被称作“潭州”的城市里,关于南宋的遗迹,并不多见。

在湘江路边的一栋写字楼里,我们向物业保安打探着关于南宋古城墙的信息。也许是有一种来自历史神秘气息的指引,在这座写字楼极为错综复杂的地下车库里,我们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它。

七百多年前的城墙,如今还残存20多米,墙砖历历在目。进入这里,仿佛穿越进入了那个时代。那是一个令人迷恋到无法自拔的时代,也是一个令人心碎到灵魂崩溃的时代。冰与火,血与诗,纷乱交错,最终散落一地,埋葬于历史厚重的尘埃里。

▲从战争到文化,张浚、张栻父子二人可谓完整见证并参与了南宋时期湖南发展的大变局。图/胡兰

▲850年前的朱张会讲盛会让湖南成为真正的学术中心。 图/记者常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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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湖南

为什么文明且强大的宋,会毁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为什么在经历过战火的洗礼后,湖南反而能够异军突起成为近代政治、思想的先行者?历史发展的逻辑令人陷入迷思。或许春秋时期思想家老子的一段话可以提供一个参考答案。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道德经》第七十七章)

盛极而衰,衰极而盛。世界往复循环,螺旋上升。不断地从失衡到均衡,变化才是永恒。

南宋,一个把中华文明推向顶峰的时代。于我们而言,是一种历史的荣光。而对于当时的世界而言,这却是一种极度的失衡状态。北方的游牧民族,强悍凶蛮,文明尚未发端。遥远的欧洲,还处于中世纪难以自拔。

800前的公元1217年,东方世界维系了近百年的平衡再次被打破,具备强大武力的蒙古部族在三次挥师西进,扫荡欧亚大陆之后,转而南下,将华夏文明的残存政权南宋毁灭于崖山。彻底重构了当时的世界的秩序。

自此,欧洲的中世纪格局被逐渐打破,而中国,则在经历了近百年的黑暗后,重归宋的思想文化体系。

那场历史剧烈的再均衡,湖南既深受其害,却也获益颇丰。谈论历史是一件理性且残酷的事情,兴衰之间的惨烈悲壮,不能不令人叹息、感伤。

仅在潭州(长沙),蒙古军破城之际,“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缆林木者,累累相比”。有人为信念悲壮地死去,也有人选择活下来,保存好文明的微弱火种,等待它再度燃起的时刻。

11月初,在与南宋城墙遗址一江之隔的岳麓书院,一场盛大的纪念活动正在进行。主题是纪念“朱张会讲”850周年。正是那个时代改变了湖南的文化面貌。自南宋以来,湖南从一个文化上的南极之地,一跃成为最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文化的火种,在此燃起。此后近百年的黑暗统治也无法将它熄灭。这星星之火,终于在明朝开始漫延,并在清朝中后期熊熊燃烧起来。大量的湖南人登上政治和文化舞台,推动着历史的巨变。而这一切,都始于南宋。日本史学家宫崎市定说,宋之后的中国,一直到清朝,不过都是重复。这句话放在湖南则不然。因为湖南在宋之后,孕育了改变未来的力量。

跳出情绪化的窠臼,我们会发现,历史和地理之间,有一种奇妙的逻辑。因为地缘形成的差距,北方游牧民族不断侵掠,毁灭了北宋。这对于华夏文明而言是一个重大悲剧。然而,战争造成的地理大南迁又成就了南方的新文化中心。湖南正得益于此。湖湘学派由此兴起,并影响了一代代仁人志士,主导着历史发展的步伐。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在长沙当过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的一代豪放派词人辛弃疾,如是说。撰文/本报记者常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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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室南迁,高规格木制水渠铺进坡子街

▲木构涵渠的发现,揭示了当时城市发展的规模。组图/记者常立军

▲历历在目的墙砖,诉说着当年悲壮的历史。

▲一生壮志未酬的辛弃疾,始终被人们怀念。

▲一代豪放派词人辛弃疾,也是杰出的军事人才。

北宋的灭亡是惨烈的。

靖康之耻,臣民被杀,皇室被虏,成为南宋人心中抹不去的痛。然而,就地理而言,空间的压缩,反倒带来了财富的集中和新的发展机遇。北宋灭亡后,国家的战略重心南移,南方的几座城市,如临安(杭州)、福州、潭州(长沙)都开始进入了全新的历史角色。

湖南在北宋时期已有一定规模的发展。北宋诗人张祁曾写过一首名为《渡湘江》的诗,里面有“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之句。可见当时的北宋湖南治所潭州(长沙)已有繁华气象。北宋地理学名著《元丰九域志》里曾列举宋代2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六处,潭州(长沙)就位列其中。然而那时的湖南,也只是初步有所发展。真正的大爆发,是在宋室南迁之后。

撰文/本报记者常立军

从偏居一隅到“湖湘一大都会”

在北宋时期,以湖南的地理条件,潭州(长沙)是无法进入国家级的核心城市群的,最多只能算是区域中心城市。

政治中心在北方河南的汴京,经济带则以运河沿岸为主。偏居长江中游以南区域的湖南,既不靠近政治中心,又与最重要的经济带不搭界。朝廷对于湖南区域的治理,大多是以安抚稳定为主。简而言之,只要不出事,就万事大吉了。

虽然历史上曾有过汉时的兴盛,然而自汉之后,湖南逐渐沉寂,多成为历代的贬谪之地。唐时诗人杜甫路过湖南,就写下过“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的诗句,足可见当时湖南的清冷。虽然历代诗词中多有吟咏潇湘的名作,但潇湘作为一种美好的意境,是偏冷色调的。被贬永州的柳宗元,一句“独钓寒江雪”就冷彻了千古。偏远孤冷几乎成了湖南的代名词。

然而,金人的侵掠,宋室的逃亡,让一切开始改变。地理空间的压缩,让大量的资源涌入狭窄的空间。长沙城市的规模也因此扩大,其城垣直至清末也没有超过。城内已打破坊市界限,商业繁荣,人口稠密,已蔚然而为“湖湘一大都会”。

那时的潭州,规模不小。它包括了如今的长沙、湘潭、株洲、岳阳南、益阳、娄底等地。

南迁还改变了湖南在军事上战略地位,使其成为极为重要的战略腹地。南宋初,潭州即为沿江六大帅府之一。宋光宗赵惇曾不无感慨地说:长沙巨屏,得贤为重。

湖南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历史学博士邓洪波认为,当时的洞庭湖,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地理障碍,整个湖南相对是一个四围闭塞的地区。但是,到了两宋,尤其是到了南宋时期,这个时期状况就开始改变了。大唐变小宋,南宋就更小了。北方有湖北屏障,金辽的骑兵很难真正进入这个腹地。湖南地位突出了。首都移到临安之后,湖南成为了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一个保障粮食供应的通道。

透过南宋时的疆域地图,我们可以看到湖南在当时的重要性。两宋时期,湖南境内基本上形成了以长沙为中心的交通网络。长沙有“岭南一都会,西南更上游”的称谓。长沙与北方各地的联系主要是水路。湖南各地把物资先集中于潭州发运,沿湘江北上,至岳州(岳阳),入洞庭湖,联结两浙、四川。或从长沙溯江而上,经衡阳、永州,过“使北水南合,北舟逾岭”的灵渠直达岭南。如此一来,湖南已从当年北宋时的偏远南方地区成为连接东西、纵横南北的战略纵深要地。当时的潭州(长沙)是南宋政治、经济、文化的重要中心城市,号称排名第五的一线城市。

木构涵渠,长沙走向繁荣的标志物

在距离南宋城墙遗址仅有两公里的悦方IDMALL内,我们来回游走,却不是为了逛街。当年修建这座大厦时发现的南宋涵沟遗址就在这里的负一层的一个商铺内。

这是一座经营工艺品的商铺。店员很热情地告知我们,走上台阶里面就是涵沟遗址。商场为了能够更好地展示和保护遗址,将它与商铺合为了一体,要求商铺不能破坏里面的格局。

南宋涵渠发现于2004年,当年在这条街进行棚户区改造,建造民俗小吃一条街的过程中,在黄兴路步行街和坡子街交界处,挖到地下4米左右时,发现了这处大型的木质结构建筑。

在展示厅内,我们看到了由湖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柳肃复原设计的木构涵渠遗址。

南宋时期的木构涵渠被密封于一个巨大的透明强化玻璃罩中。其中一部分形状有如坡屋顶。整个遗址由三部分组成,一是三角形木构建筑,二是沟槽式木构建筑,三是券顶式砖砌遗迹。三角形木构建筑呈东西向,由底板和两块相交的侧板搭建而成,结构密封严实。沟槽式木构建筑呈南北向,有东、西两条,它们和三角形木构建筑相接,并彼此相连。木槽与“屋脊”构成一个“丁”字形,相当于一个错综复杂的过滤、给排水工程。

两宋时期,城市因为商品贸易的繁荣,呈现出崭新的气象。传统的前朝后市的城市格局被打破,封闭的坊市空间由竞相而起的瓦肆、寺庙、祠宇、草市、园池、酒店、茶坊所替代。原属于汉唐百姓里坊的坡子街,出现南宋高规格的官修饮水涵渠,就是这种变革的标志。

站在南宋木构涵渠的玻璃结构前,城市的繁华折射进来,光影错乱。千年轮回,令人浩叹。

南宋时湖南的一把手,个个都是名人

湖南的重要性,从历任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的任命中也可见一斑。

知潭州就是潭州知府,也称潭州太守。荆湖南路安抚使兼管潭、衡、道、永、邵、郴、全七个州的军事,是整个湖南地区的军政一把手。同样类似的职务,在整个南宋并不少见。然而,朝廷派往湖南的一把手,都是重量级的大人物。

宋朝南渡之后的第一任湖南安抚使是主战派领袖李纲。当时虽是被排挤出朝野,却依然是以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其后,著名抗金将领岳飞因平定钟相、杨幺起义来到了湖南,与李纲担任同一职务。

南宋初期,与岳飞、张俊、韩世忠齐名的四大抗金名将之一的刘锜,也到长沙担任过知潭州兼权荆湖南路安抚使。王夫之曾这样评价他:尽南宋之力,充岳侯(岳飞)之志,益之以韩(韩世忠)、刘锜、二吴(吴玠、吴璘),可以复汴京、收陕右乎?曰:可也。

能在湖南担任这个职务的,似乎必须是文武全才。

岳飞的文采自不必说,李纲有《梁溪全集》一百八十卷流传于世。刘锜虽是武将出身,却也写出了《清溪诗集》。在他们之后,辛弃疾、朱熹、周必大、张孝祥、真德秀、文天祥、李芾相继担任过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的职务。辛弃疾被称作宋词豪放派的代表人物;朱熹、真德秀是著名理学家;南宋科举状元张孝祥,既是书法家,也是豪放派词人,当年一阕《六州歌头·长淮望断》,令主战派领袖人物张浚流泪罢席;周必大号称南宋文坛盟主;文天祥留下了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李芾作为最后一任潭州知府,虽然没有留下太多的作品于后世,却也是一位以生命来捍卫自己信仰的忠烈名臣。

如此多的优秀人物聚集于此,湖南怎能不发展?

从营盘街到南宋城墙遗址,看到一座城的壮怀

南宋赋予湖南的,不仅仅是城市地位的升级,更是精神信念上的提升。

有人说,南宋之所以没有和很多国家一样被蒙古大军闪电灭亡,很大程度上源于军民极为强烈的抵抗意志。文化的熏陶,让彼时的湖南人热爱着那个时代和国家。因此,也就有了这座在南宋后期壮怀激烈的英雄城市。

我们来到营盘街时,天色正好。闲适的人们在树荫下喝茶打牌,小孩子们则在广场上奔跑嬉闹。广场不大,也就是一个社区公园的规模。立于广场中央的辛弃疾雕像因此显得分外高大。

营盘街,是辛弃疾当年的练兵之地。

这个壮实威武的山东人文武双全。他的军事谋略,他的文采,至今都令人惊叹。他的雕像造型是牵马而立。而我觉得,他更应该是一个跃马挥剑的姿态。终其一生,他都在为抗金复国而战斗,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在得到朝廷的征召后,依然喜极而泣,奋发而起,准备燃尽最后一点生命之火。然而,天不遂人愿,当年的9月10日,辛弃疾终因重病含恨而去。

辛弃疾虽然已逝,但他留下的英雄气却并未消亡。

公元1275年,一场悲壮的守城之战就在如今的长沙南宋城墙遗址之下展开。元大将阿里海牙一路席卷而来,潭州(长沙)已成孤城,衡阳人李芾临危受命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

经过三个多月的苦守,城池危在旦夕。和李芾一道守城的长沙人尹谷听到元兵已登城,乃积薪闭户,全家人坐在一起举火自焚。邻居来救,只见尹谷端坐于烈焰中,全家老少葬身火海。李芾闻讯赶到,感叹不已,以酒祭奠,叹道:“务实真男子也,先我就义矣!”尹谷殉难的那一天正是农历除夕之日,李芾留宾佐会饮,晚上传令,手书“尽忠”二宇为号,决心与长沙共存亡。眼看城破在即,李芾端坐熊湘阁,令部将沈忠将他的全家老少一一处死后,积薪焚尸,然后自刎而死。沈忠放火焚烧熊湘阁,再回家杀了自己的妻子,然后纵身火海。

消息传出后,全城官兵居民杀身殉国者甚众。岳麓书院的几百学生,在保卫潭州的战斗中,英勇无畏,城破后,大多自杀殉国。与李芾协力困守城池的安抚使参议衡山人杨疆,善于出奇应变,奋勇守城多次立功,城破后也跳水自尽,妻妾奔救无及,也一道殉难。长沙百姓在城破后,亦坚强不屈,誓死不为元军俘虏,“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缆林木者,累累相比”。

宋不是一个柔弱的时代。当文明被摧毁后,仅在潭州城,就有那么多的人愿意用生命去殉葬。而四年后的崖山,十多万军民舍身同赴沧海,一个黄金时代最终悲壮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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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0年前的麓山高端峰会开启“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岳麓书院(长沙)、城南书院(长沙)、石鼓书院(衡阳)、渌江书院(株洲)、洣泉书院(株洲)、邺侯书院(衡阳)……当历史进入南宋时期之后,湖南的书院数量急剧增加。虽然有些书 院始建于隋唐,但真正的兴盛,却几乎都是在南宋一朝。

组图/记者常立军

▲城南书院,湖南的书院规模在南宋时期得以迅速扩张。

▲隐藏于闹市中的船山学社。

▲千年岳麓书院,至今美好依旧。

▲一代大儒、湖湘学派的领袖人物张栻先生墓。

“破天荒”这个词来源于唐朝的进士刘蜕。他被认为是湖南历史上第一个中进士的人。虽然后来大量的考证证明自隋代以来,湖南已有不少的人科举有名,但也可以看出,就整体而言,湖南的人才出产率是偏低的。

然而,北方的战争打破了这个局面。北宋灭亡,大量的外地文化精英涌入湖南,来到这个曾经被称作“天荒之地”的文化南极。

撰文/本报记者常立军

北方移民大量涌入湖南,书院开始兴盛

11月初,长沙,岳麓书院。一个外地游客必来的景点。

一场盛大的集会正在进行。纪念“朱张会讲”850周年的活动吸引了各地的学者前来。站在岳麓书院墙外的山坡之上,能看到书院古建筑在布局上采用中轴对称、纵深多进的院落形式。营造着庄严、神妙、幽远的纵深感和视觉效应。

书院门口的那幅著名对联“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如果拿到南宋之前,那就会成为一个笑谈。然而,在南宋之后,它已逐步接近事实。

在书院内,我们遇到了带着女儿来旅行的山东籍游客张学江先生。他之所以要带女儿来湖南旅行,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游学,感受一下浓厚的文化气氛。近现代以来,湖南人文荟萃,文化兴盛。此次,他们的旅程,收获丰厚。

“像岳麓书院这样的文化圣地,一次次地被毁灭,又一次次地被重修,这正是文化生命力的象征!”说起岳麓书院,张先生显得很兴奋。

其实,岳麓书院作为文化圣地,它的思想源流正是在张先生的故乡山东。湖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称作“潇湘洙泗”。所谓洙泗,指的就是孔子当年聚徒讲学的洙泗二水之间。然而,北方频繁的战火,使得汉文化的中心被迫南迁。“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曾任潭州知府的著名词人张孝祥曾这样描述北宋灭亡后的北方儒学中心山东。

南迁,使得北宋时期就建立起来的岳麓书院,真正成为了一个文化交流中心。

历史学博士邓洪波认为,大量的北方移民因此来到南方是湖南文化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湖湘学派的重要人物其实都是外来人。胡安国、胡宏父子是福建人;张浚、张栻父子是四川人。那个时期的湖南,成为外来人口聚集的地方。

人口的大流动带来了巨大的文化机遇,书院开始兴盛起来。一个地区书院数量的多少是衡量这个地区文化发达程度的重要依据,历史进入南宋时期之后,湖南的书院数量急剧增加。比较著名的有:岳麓书院(长沙)、城南书院(长沙)、石鼓书院(衡阳)、渌江书院(株洲)、洣泉书院(株洲)、邺侯书院(衡阳)……虽然有些书院始建于隋唐,但真正的兴盛,却几乎都是在南宋一朝。

一场学术盛会,确立了湖南在文化史上的地位

我们在长沙河东的湘水边寻觅关于那个时代的印记。

朱张渡是这座城市风光带上一个重要的景点。河东是文津,河西是道岸。彼此之间,隔着湘水。渡口早已不在,然而朱张渡的纪念意义,并不在它的交通功能。

850年前,它承载了一段极为灿烂的文化之旅。彼时,38岁的青年才俊朱熹与一代大儒张栻,携手同行,穿梭于湘江两岸,在岳麓山下演绎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场盛会。这场盛会的意义在于,它确认了湖南在文化史上的地位。

湖南从一个天荒之地发展到可以举办自由学术论坛性质的盛会,不能不说,这是有着里程碑意义的文化大事件。

湖南的文化火种其实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埋下。屈原的贬谪,在这片南中国的苍茫大野中点燃了第一颗火种。其后,贾谊、柳宗元、刘禹锡、王昌龄、秦观、褚遂良、魏了翁……一代代的文化精英,因为贬谪来到了这片清绝之地。

然而那时的湖南依然是一个偏远之地,无法从地理上成为真正的文化中心。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终于到来,时间就是南宋。一时间,湖湘文风鼎盛。朱张渡、湘江、岳麓山、妙高峰,都成为了当时知识精英们向往的地方。

在妙高峰,长沙这个繁华都市里的著名坡地。大片的民房建于其上。我们要寻找城南书院。大儒张栻当年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

我们从劳动路的一条名为“天鹅游”的巷子上去,这里坡度很大,依稀可见当地山势。穿过错综复杂的道路,没有看到城南书院,却发现了一个规模巨大的墓园。这里埋葬的是南宋名臣,称追封为福王的赵汝愚。赵汝愚是南宋宗室,也是著名的爱国人士。曾经官至右丞相的他,因与权臣韩侂胄的斗争,被陷害流放。死于衡阳,埋于长沙。在赵汝愚墓的另一侧山坡下,我们找到了城南书院旧址。赵汝愚虽客死他乡,但他所尊崇的理学,却在他的埋骨之地蓬勃生发了起来。

从文津到道岸,不过盈盈一水间。然而,湖南的文化思想发展却从“朱张会讲”之后开始变得汹涌澎湃起来。

两位葬在宁乡的四川人经历了湖南这场历史变局

宁乡,一个离长沙城区很近的地方。

埋葬了张浚、张栻父子的龙塘,却是一个有点偏远的地方。两个四川绵竹人,为何葬在离家乡如此遥远的地方?带着疑问,我们来到了当年被称作龙塘,如今已改名为官山的这片山野。来这里的路上,一路在丘岗山峦中穿行,地势悄然在升高。这里属于衡山山脉的余脉。这片神秘的山野,曾经发掘出青铜重器四羊方尊。

路边,一座巨大的牌楼上刻着“南轩文化园”五个大字。张浚、张栻父子墓就在这里。沿牌楼入内,气象与周边大不相同。这里是沩水河的上游,宽阔的河道横亘于罗带山之前。正值晚秋,山上红叶斑斓,点缀在苍翠之间。从古代的堪舆学上讲,这是上好的风水之地。

然而,再好的风水也无法与故土相比。父子二人为何要埋骨于此?

在张浚墓前,宁乡文物管理局文物科科长孙丙丽为我们解答了心中的疑惑。他认为张浚虽然作为南宋军政重臣,却常年被贬谪在外。湖南永州以及长沙,都是他们父子多年漂泊之地。对于湖南的感情,是他们愿意埋骨于此的重要原因。张浚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收复中原,对于一个理想破灭的人而言,他是不愿意死后葬于故乡的。所以,他选择了自己热爱的湖南。“葬我衡山下足矣”,是他临终的遗言。而位于巷子口镇的官山,正是这样的一个地理位置。

他的儿子大儒张栻,从小就生活在湖南这片土地上。出于地域和亲情的因素,也选择了在此陪伴父亲。他的墓就在张浚墓山坡的一侧。如今,附近依然有数量众多的张姓后代,陪伴着他们,在这片远离了故土的衡山余脉之间繁衍生息。

父子二人,从战争到文化,可谓是完整地见证并参与了湖南的这场历史大变局。主战与主和,似乎是南宋绕不开的话题。屈从于现实的苟安,可获得暂时的安全感,可享受人生的种种美好欲求。恢复中原,是一种美好的理想,但要因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利弊权衡之间,南宋的国策摇摆不定,主战派与主和派在政治上不断沉浮。最终,巨大的内耗也让这个光耀于世界的王朝轰然崩塌。

作为抗金主战派的领袖人物,张浚曾因各种过错被人指责为“好高骛远、志大才疏”。然而,终其一生,都在为理想而奋斗,从未懈怠。也许他并不完美,却更加真实可敬。

他的儿子张栻,并没有随父从军,但他却扛起了另一面大旗。那就是湖湘学派的文化旗帜。

岳麓书院的振兴,也得益于张栻之功。张栻主教岳麓书院八年中,他执行了一整套办学主张,明确提出了办教育的理念和主张,他认为办教育是为了培养“传道而济民”的人才,不是为了科举和仕进。他认为课程的设置,教学计划制订必须本修、齐、治、平为宗旨。

周敦颐的思想学说,经南宋时胡安国、胡宏、张栻等人传习、发展,从而创立湖湘学派,最终又历练为勇于开拓、富于气节、善于包容、敢于国事的湖湘文化特质。

可以说,张栻为经世致用的湖湘精神做出了具有概括意义的定义。自此之后,湖南文化不再依靠朝廷贬谪人才的输血。本土人才得以爆炸式增长。湖南的思想文化进步,一发不可收拾。

仅在张氏父子埋骨的宁乡,就有灵峰、南轩、玉潭、云山诸多书院相继建立。张栻的学生易祓(宁乡巷子口镇人)也高中状元,其后成为南宋中后期的名臣。

在张栻之后,衡阳人王船山在哲学思想上达到了当时的新高度,他建立起自己的朴素唯物主义哲学体系,达到了当时历史条件下可能达到的最高峰,王夫之被称作与西方哲学家黑格尔并列的“双子星座”。

二百多年后,邵阳人魏源以“经世致用”为宗旨,提出“变古愈尽,便民愈甚”的变法主张,倡导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并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把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世界。而之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焘、谭嗣同、宋教仁、黄兴、毛泽东……一代又一代湖南人,在中国近代史舞台上,独领风骚。成为极具地域文化特征的一个精英群体。

而这一切,都是以南宋为中继。它前承汉唐,后启明清,成为了湖南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个时代。这样一个悲壮却依然闪耀光华的大时代,我们没有理由将它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