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晶
“没有必要将文学神秘化……写作的定义对于我来说其实很简单:写作就是旧文字的新组合……《献给‘古中国’的十四行诗》里的诗在运用意象时,就采取了一种‘随意’的态度,将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意象,随意叠加、随意组合、随意转换。”
孙寒波现在从事中小学生作文教育,“自诩”为金牌作文名师,但他身上有一种很明显的创意人的气质,他的口头禅是“这里有什么好玩的”,或许得益于他之前在湖南卫视的工作经历,他总是喜欢去探索“新奇特”的事情,有才华、有创意的东西总是让他着迷。对于他来说,写作其实就是在享受思维的乐趣,尤其是创新思维的乐趣。他喜欢天马行空,时不时有些奇思妙想,或者说胡思乱想。《老人与海》中的桑地亚哥经常梦见狮子,他晚上却梦到有人抬了一头死狮子给他,问他怎么吃。这是怎么回事,他要问一句:弗洛依德先生,能解释下吗?他还喜欢王维的诗“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这妥妥的就是盛唐的少年心。
孙寒波身上也有一种鬼精灵的俏皮,似乎早就看穿一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人,他其实既不想砸自己的腳,也不想砸別人的脚。他只想搬起石头。其实人从不缺乏生活,但思维如果自我设限,那不仅文章写不好,玩也玩不好。“瀑布的水花是山神的头皮屑。”这是他无意中蹦出来的句子。孙寒波说这是他在跟学生们互动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应该很享受和学生在一起教学相长的过程。
在朋友看来,孙寒波是个很简单的人,但思想足够复杂,感受足够敏锐,而他的表达则像是顾城一首名诗的恶作剧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翻白眼。希望孙寒波的创意写作实验能够在中国的大地上种出更多绿意盎然的小草。
问:你怎么会想着创作一本十四行诗集呢?
孙寒波:初中时候受我的语文老师影响我喜欢上了文学,读到了莎士比亚戏剧的一些片段,觉得很有文采,就疯狂地喜欢上了。我远在西安的姑妈听说后,给我汇了80元钱,支持我买了一套朱生豪版的《莎士比亚全集》。那时我特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和莎翁的十四行诗。晚上睡觉的时候枕头底下都放着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短铅笔,还有一个手电筒,灵感来了就把它记下来。当时写了不少诗,但现在都找不到了。那时还有个想法,就是学习莎士比亚,也想写一个154首的十四行诗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本十四行诗集能够出来实在是个意外,当然它的因果来自几十年前。它不完全是灵感的产物,更多时候是意志、毅力的产物。它的主要内容来自于我对古代中国的片刻观察,我其实对《史记》中的列传,以及张岱的《古今义烈传》,对于古人的那些真正高风亮节的事儿或者特立独行的人物或者事件很着迷,就想着能不能用十四行诗的形式把它记录下来。诗就是用来抵抗人的健忘的。
问:《诗经》里有一首《静女》,听说你做了大胆的创意写作?
孙寒波:是的,那首诗的前半部分是这么写的:“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女孩约男子在城隅相见,可是男子左等右等不见女孩人来。“搔首踟躇”四个字活脱脱地刻画出这个憨厚的小伙心急如焚的神态。我的十四行诗“致《邶风·静女》”就对这前半部分做了创意写作,特别想表达一种感受一种感觉:少女慎听,当心怀春,春色撩人!少男慎听,当心钟情,情不自禁!它是这么写的:
有一个夏天晚上。你在城墙一带走着的时候,
一个白皙的少女像象牙色的
晚霭从深处浮起,
她眉飞色舞跨着缓慢的步子,走近你。
从此刻起,你不再惆怅;
昨天以前,人间早已失去了欢愉,所以
你必须搜集一些针那样的语言,刺向
生活中发生的苦涩事件。
要比微风更轻更轻地亲吻,
你们从梦中醒来,然而是在不同的灵感中醒来。
那姑娘仿佛是气体,
你就是在其中步行。
现在,正是燃烧一般的夏天,
向日葵的炎热中,只有那景色在强烈发光。
问:有意思。我觉得你的十四行诗和莎士比亚的不一样,你说呢?
孙寒波:对。我的可以叫作自由体十四行诗吧,确实不同于传统的格律严谨的十四行诗。我自己其实想得很明白,我有一些想法,或者感受,不写出来不舒服,写完了我心里就痛快了,其他的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纯粹就是为了好玩。
问:你工作后也写诗吗?
孙寒波:写。有感觉就写,近几年少了些。2007---2020年是写的最多的时候,大概有几百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感觉已经把这辈子的诗写的差不多了。当然,只是为着好玩,不吐不快,也从没想过发表。这本诗集的缘起来自一次聚会,鹏泽电商的老板邓敏先生和石室郑家酒坊以及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郑復祥酒”传承人郑新文先生现场听我用十四行诗的形式趣味解读中国古代的一些人物,或者经典诗词,觉得很有意思,他们也曾经是文学青年,就鼓励我把它们写下来,把它出版。对邓敏先生以及郑新文先生给予的鼓励、支持和帮助,我表示由衷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还有《沧浪之水》的作者阎真教授以及中南大学的唐琎教授。
问:你写诗有学习对象吗?
孙寒波:有。莎士比亚和庞德,还有荷兰现代派,以及瑞典现代派的一些诗,都是我喜欢的。可能我在本质上讲是一位不安分的浪漫主义者,我的很多奇思怪想是有很多来源的,包括意象派的传统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这就导致我的这些关于“古中国的碎片”的十四行诗的表现形式是不那么传统中国的,也不是合辙押韵,那不是我的偏好。其实我在努力寻找古代中国具有的那种特定的生命感觉:既宁静又富有激情。
问:你说你喜欢北宋黄庭坚的那句话“以才学为诗”,怎么理解?
孙寒波:黄庭坚认为自己才能有限,但他又想追求无穷的诗意,他觉得这会导致在写诗写文章的时候很难去细细锤炼,因此黄庭坚觉得有必要进行夺胎换骨,就是在不改变诗意的情况下,用新鲜的词句,创造出全新的诗境,从而让人感觉耳目一新。他在《答洪驹父书》是这么说的:“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这是黄庭坚在给他外甥洪刍的一封信里说的,他认为杜甫写诗、韩愈写文章,没有一个字没有来历。大概由于后人书读得少,所以他们认为韩、杜自己创作了这些词语。黄庭坚看过很多书,他觉得古代善于写文章的人,能够陶冶万物,即使把一些陈词滥调,用于自己的文章,却好像拥有一粒灵丹,立刻就能将一块铁石,点化成黄金。黄庭坚批评洪刍读书少,希望他把多读书、学习前人法度,作为学诗的入门。
“点铁成金”也是个有意思的概念,它本来是从神话故事里来的,神仙用手指一点,就可以变废为宝。黄庭坚把它借用一下,其实表达的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意思。在黄庭坚看来,诗歌的意境无穷无尽,而人的精力才华有限。如何凭借自己有限的才华去追求诗歌的无限之美呢?他的解决方案就是-----可以在充分理解名家佳句的基础上,经过自己的思考,换作自己的文字进行形容,完成再度创作!他有一句诗,叫“不知眼界阔多少,白鸟去尽青天回”,“鸟飞不尽暮天碧”其实是宋代郭祥正的诗《金山行》里的,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也写过“鸟飞不到吴天长”。但对于黄庭坚来说,即使是化用别人的诗句,也要写出自己的特色!或者也有可能是在学习古人诗句过程中,为了训练自己的写作,黄庭坚刻意就具体诗句进行仿写训练,本意就是试图学习,结果一不小心写出了更好的版本!黄庭坚其实就是想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学习历代优秀诗文,是提高写作水平的源泉,即使很多事情古人早已遇到过也已经写过,但是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也可以用自己的笔,来抒写自己的句子!无论它是否与某一句古诗词似曾相识,但是只要你写出来,它就是属于你的创造!
对于黄庭坚来说,经历生活带来经验,带来真情实感,但对于过去伟大文学传统的知识也是经验,所谓他人的经验。这一点我是很认同的。因此,我努力在我的诗中交织两种趋势: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以及二十世纪意象派诗中出现的主观色彩,我希望我对“古中国的碎片”的创意写作实验能把读者带进一个既现实又超现实的神秘场景中去。有时候,想象力常常是唯一的击退现实的方式。
问:我感觉黄庭坚的这种创作法则和当代曹文轩教授讲的有些不谋而合?
孙寒波:曹文轩教授曾经谈过类似的观点。以前有一种看法,认为对于文学而言,经验就是一切。但是如果把它推到极端就会导致一种荒唐看法:谁有经验,谁就能生产作品。这还真不一定。作家中的作家博尔赫斯就直言不讳地说,他的创作动力来自于知识。对于他来说,写作就是依靠知识的过程。前苏联的高尔基口口声声说自己几乎没有上过学,可是你仔细去看他的作品,你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博览群书的人,真的懂很多东西。高尔基狡猾的地方在于他就是不说知识和他的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只是像个多嘴的人一样,唠叨个不停,讲他过往的苦难以及在这苦难经历中获得的永远无法穷尽的经验。西方意象派大师庞德就从英译的中国古诗词中得到了很多灵感。我还喜欢聂鲁达和狄金森的作品,更重要的是,与科班出身的诗人们不同,我是按广告创意的法则进行写作的。我认为“古中国的碎片”既是天堂,又是地狱;既有欢乐,又有破坏,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现实与超现实的综合体。我很想把诗作为一种抗议与庆典的形式,用以体现我想与伟大的传统中国相互联系的努力。
问:你提到了好几次“古中国的碎片”,为什么是跟它有关系的诗?
孙寒波:“古中国的碎片”是张爱玲的一个说法,我很喜欢。张爱玲把流苏和流苏的家看作“古中国的碎片”。钱穆对传统中国也“有一种温情与敬意”。在我心中,“古中国的碎片”是那些让我神往的时代或者人物,他们的所作所为,甚至古代人营造的一种氛围,一种情调,一个气氛,一种现象。我有一种感觉,就是这些年来,科学好像不再能揭示任何东西,这样看来保持与“古中国”的联系就成了诗歌艺术的特权。“古中国”的典型场景里是否涉入了日常生活的影子,“古中国”中的故事是否仍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这些问题的答案都不是确定的。虽然这样的故事让人读起来自然亲切而且意味浓厚。
问:你对语言和世界的关系是怎么看的?
孙寒波:这点我和墨西哥的帕斯是一致的。帕斯认为“语言不仅是一种手段,它将我们合成,又将我们分解”。
问:我有种感觉,你写诗很强调创意?
孙寒波:是的。甚至说句不客气的话,文学其实就是文字的排列组合,只不过更高级一点。创意到底是什么?写作又是什么?这两个问题困扰了很多人。到目前为止,我见过的最贴切的定义是这样的:创意就是旧元素的新组合。可能有些诗人不喜欢这个定义,因为他们觉得这贬低了他们的诗歌作品和表达能力。但其实,这真没必要。比如,一根树枝是旧元素,两根树枝也是旧元素,但两根树枝组合成一双筷子,那就是伟大的创意。我们试一下,现在外面下着雨,我可以把中国古代推崇的“侠”和“下雨”组合起来,我这么写:
在长沙带着伞
就好像侠客
带着剑
你的敌人是雨
朋友也是雨
再一个,我之前看到一个有趣的视频,介绍“鸟中醉汉”新西兰木鸽是怎么把自己喝醉的,它其实是因为喜欢吃那些熟透了快要掉的果子,这种果子更甜,含糖量更高,木鸽还尤其喜欢挑大的吃,一口一个直接下肚,所以在木鸽饱餐后,就喜欢找一个枝头晒太阳,温度高加上糖分高,这就给鸟肚子里的水果发酵提供了条件,产生的酒精让木鸽直接上头,变得不清醒掉下来。这个很有趣,我马上就想了几行诗:
新西兰木鸽啊,
请借我一双翅膀,
我不会远走他乡,
只到射埠,
将郑復祥酒喝得酩酊大醉便回。
问:有意思。那你对写作是怎么认知的?
孙寒波:我不太赞成将文学创作神秘化,好像这是一块不可言说的秘境,它的形成原因没办法解释。其实文学创作就像世界上所有学问、所有工艺一样,也是一门手艺。既然是手艺,就有艺术,就有技巧,而艺术和技巧是可以被讲述和传授的,特别是在越来越技术化的时代,我们更没有必要将文学神秘化。它其实跟一篇中学语文课文《卖油翁》讲的道理一样,都是熟能生巧的产物。再说一下写作,写作的定义对于我来说其实很简单:写作就是旧文字的新组合。这像废话一样简单,但这就是创作的真相。比如,一本书的每个字都是旧的,但把这些字组合成一句话、一段话、一篇文章,那就是新的创意。诗人不要觉得旧元素新组合就是对自己伟大作品和创意能力的贬低,认为这贬低了你的原创性。事实是,诗人应该毫不犹豫地破坏语法,冲击理性的逻辑思维语言。所以我的诗在运用意象时,就采取了一种“随意”的态度,将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意象,随意叠加、随意组合、随意转换。自由前面加任何名词或形容词,都会导致不自由,都会被外物奴役。
问:你提到了莎士比亚,他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孙寒波: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有它严谨的格律,以及丰富的情感表达,这里我还可以提到一个对我有影响的人,就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有一天我在翻威廉斯的诗集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问题:如果莎士比亚+威廉斯,如果诗中的联系以联想代替了因果关系,比如用威廉斯《红色手推车》的感觉、以十四行诗的形式重写《诗经》里的《陈风·月出》,会有什么结果呢?这实在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问:诗歌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孙寒波:这个问题好玩。有人追剧,有人唱歌,有人旅行,对于我来说,写诗不需要本金,也不用在规定的时间完成,所以一天忙完之后,我就喜欢动笔写一写。结束一天的工作和生活,倒杯酒,然后坐下来让自己静心凝神,在有感觉的情况下写一写诗,这种感觉很好。有时候你会感觉睡觉是一座古墓,你大有一睡不醒的决心,但总有爱你的人要把墓掘开,邀你在这花花世界翻腾。我有种感觉,那些在深夜中写诗的人就像人间的天使,他们在写诗的时候张开的是纯粹的,可贵的,善与爱的翅膀。对于我来说,写诗更是一种生命觉醒的方式。时间总是过得快,四十年弹指一挥间,这期间我断断续续写了一些十四行诗,所以就把它们结集成册。希望我的十四行诗集能变成投向“古中国”意识池塘里的石头,希望它的涟漪向四周扩散的时候,它们能收到比以往更有趣的效果。
问:听说你现在教授一些创意写作的课程?
孙寒波:对,有一些学生,以中小学生为主。“北大孙寒波作文”就是一个我努力打造的中小学生创意写作品牌,以作文私教为主,以1年为1个项目周期,家长得当成项目来做。童心其实就是诗,就是创造力,孩子身上其实有不凡的想象力,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有想法,只要不自我设限,处处都有好文章,我可以跟你分享一些我的学生的作品,比如“荷花是蜻蜓的停机坪。”“爸爸的脾气跟蚂蚁一样小。”“他用蒜苗和红辣椒炒肉,肉味香辣,好似点燃的爆竹,永远环绕我的心中。”“那些花骨朵儿,像白色小拳头。”“今天真是倾盆大雨,肯定是神仙在天上过泼水节。”“鸟鸣声像弓箭的形状,鸟嘴就是弓,声音就是箭,鸟一唱歌就像弓箭射出去一样。”“听孙老师讲故事,不长蛀牙。”“今年冬天全在下雪,是天上的神仙在打雪仗。”“傍晚动身,是冬天,被太阳烧红的云像剥开皮的烤红薯,好像闻到了过年的气氛。”“老师脸皮厚得像字典。”“老师的生活枯燥得像字典。”“在我的心里,落叶是大树拔下来的智齿。”“猴子的眼睛黑黑的,好像两颗黑药丸。”这些都是我的创意写作课上学生们的作品,怎么样,有意思吧?
问:很好玩。最后,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孙寒波:没什么,就这些吧。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几样东西:诗歌、故事、美食、古玩和环球旅行。现在已经完成了一两样。最后,用我喜欢的法国诗人安德烈·弗雷诺《友爱》中的两句诗来结尾吧:
我常常唱的那些歌
那对于怪诞的故事的热情
编后:《献给“古中国”的十四行诗》,是青年作家、诗人孙寒波公开出版发行的第一本诗集,2025年5月出版的新书。
孙寒波,湖南邵阳人。文学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曾效力于中国第一娱乐电视品牌----湖南卫视,现从事中小学生作文教育,系视频号“北大孙寒波作文”主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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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华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