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山。华声在线全媒体记者 郭立亮 摄黄珀
走进吐鲁番葡萄沟葡萄架织就的庭院里，我被热情邀请坐上了大木床。接过艾尼瓦尔·胡吉老人递来的粗陶碗，深琥珀色的茶汤在绿荫间荡漾，与架上垂落的无核白葡萄泛着相似的柔光。黑茶，是天山南北各民族的待客佳品。
1959年，吐鲁番阿斯塔纳古墓群被发现，轰动了世界考古界。专家在清理主墓葬南部的11号墓葬时，发现了一小堆保存极为完好、颜色呈深褐色的茶叶，经仔细考证，这堆茶叶距今已有2200年。不久后，考古专家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尼雅遗址，也挖掘出了汉晋时期的茶叶。一定是因为珍贵，这些茶叶被仔细包裹好。新疆离茶叶产区十分遥远，但经由丝绸之路，饮茶竟然这么早就成为了新疆各族群众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虽然不知道千年前古人喝的茶叶来自江南何处，但是我知道，我手中的茶来自雪峰山，来自安化。在离海洋最远的地方，资江的水汽与天山融雪相遇，黑茶发酵成醇厚的滋味。
葡萄藤的根须在地下交错，如同那些湮没在黄沙中的驿道。北宋时期，安化毛茶在博易场汇集，沿资江、出洞庭。在咸阳，毛茶被制作成“咸阳砖”。或过兰州、黑水城，或出榆林，在党项、回鹘商人之间交易，穿河西走廊，最终抵达西域。驼队载着压制成砖的茯茶，在玉门关守城将士的注视下，与高昌的葡萄干、和阗的玉石交易。
史料记载，万历二十三年，安化黑茶被确立为“官茶”，成为了茶马司的紧俏货。丝路总是给人以惊喜，安化毛茶经过陕西泾阳加工为茯砖茶后，一路颠簸自然发酵，形成独特的“金花”(冠突散囊菌)，不想却更受边疆民族青睐。品味着滋味甘醇，陈香浓郁的黑茶，我不禁猜想，这些金花不仅是黑茶发酵的勋章，更似年迈茶农留给戈壁牧羊人的密语——在吐鲁番干燥的夜晚，当商队卸下茶砖时，是否有人将故乡的梅山巫傩调，悄悄藏进茯茶的金色纹路?
艾尼瓦尔·胡吉老人的铜壶在炉火上咕嘟作响，他往茶汤里添了一把薄荷叶、玫瑰花，又放入几粒红枣。“我们吐鲁番人喝黑茶，只往茶里加薄荷叶、玫瑰花和红枣，有时还会放点葡萄干，但是最重要的是用坎儿井的水。”他布满沟壑的脸上绽开笑意，让我想起安化茶厂里那些揉捻茶青的老匠人——虽然隔着三千公里，但掌纹里都浸着茶的深沉。再细品茶香，伴随着花叶和干果的香甜，黑茶在火焰山下扎根，形成了特有的“吐鲁番”味道。为火焰山下的炎炎夏日带来一丝舌尖上的清凉。而在南疆地区，人们喝黑茶则会加一点小茴香。
“煮黑茶、喝黑茶，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生活，从小开始喝的安化黑茶，是我们几辈人的共同记忆”，艾尼瓦尔·胡吉老人笑着说。我不禁笑着回应：“这也是我们的记忆。当年湖南湘阴人左宗棠收复新疆，还特意写信嘱咐他的女婿陶桄‘望壻寄安化茶砖百块’‘以疗病下酒为盼’。”
近代湘军集团的崛起，使得湖南在全国的政治格局出现重大改变，也带来湖南商人及商帮组织的积极发展。西北地区，左宗棠主持军务，部下多任湖南人，湖南茶商帮占据西北市场。为了回应新疆各族群众对茶的需求，左宗棠改革了“茶引茶票”章程。慢慢地安化黑茶开始行销全疆，既缓解了守边湘军的思乡苦，更让各族群众透过黑茶煮泡技艺，将湖湘饮茶习俗融入日常平淡。黑茶与花茶、小茴香融合可以品味到帕米尔高原的生活柔情，黑茶与鲜奶、食盐共煮可以体验天山草原的豪迈……
不觉思乡苦，我将茶汤一饮而尽，竟尝出三重时空：初时是雪峰山的云雾，带着准备堆渥发酵的清香;继而化作河西走廊的风沙，裹挟着骆驼刺与芨芨草的苦涩;最后沉淀为吐鲁番绿洲的甘美，葡萄的沁甜与天山雪水的清冽在舌尖交融。正如这座葡萄沟，吐鲁番的民间乐舞纳孜库姆与湖南的花鼓戏，或许早在茶马互市的年岁里便悄悄对上了韵脚。
沟外，高铁列车正掠过葡萄园。丝路驼队要走半年的路程，如今只需三日——安化的茶青在现代化车间完成发酵后，沿着二广、连霍高速直抵新疆。但那些茶砖里深藏的金花，依然如千年前的菌丝，续写着资江与天山之间的传奇。
月光爬上晾房时，老人在庭院中唱起了维吾尔族传统古典音乐——吐鲁番木卡姆，我继续喝着茶，看着黑茶氤氲，香飘火焰山。恍惚间，我看见两种地域文化在交融：当茯茶在葡萄架下舒展筋骨，湘人的茶篓装着雪峰山的雾霭，沙漠戈壁的驼铃摇醒天山积雪……
茶凉了，但木床小桌上晕开的茶渍，正慢慢勾勒出两幅地图的轮廓——一幅是故乡的雪峰山，一幅是明月升上的天山，而葡萄沟恰似那只承接茶汤的土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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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华声在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