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磨。通讯员 摄
廖静仁
过春节了。
村子里爆竹声声,响铳喧天,像是有意在宣告:我们井湾里吃团年饭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气氛哦。
一瓷碗一瓷碗地盛酒,一土钵一土钵地装菜,每个人都醉成了红脸关公,老窖酒又碰撞开香醇的兴奋……
每年春节,我自然是回到了老家井湾里的,回到了这彩陶般古朴的乡俗中……吃完团年饭,便是关着门守岁。我们兄弟、妯娌,围火塘而坐,一边剥着瓜子、花生,一边乘酒兴漫无边际地闲谈。不知是谁,忽然发出感叹:要是祖母健在多好噢!
祖母苦熬了一辈子,最苦的,怕是在3年困难时期罢。
那时,我们兄弟3人都还很不懂得世事。哥7岁,我5岁,弟弟还是蹒跚着学步的幼儿。偏偏在那样的年月,母亲又抱病离开了人世。父亲在外工作,一个月薪水仅能够换回几个鸡蛋。全家人的生活,无疑就依靠佝偻着身子的祖母来支撑了。
祖母总是想着法子为我们弄吃的。她特会弄一种叫“神仙豆腐”的东西。
我想,那许是属于蔷薇科吧:其茎秆和苎麻的形状差不多,只是叶子要比苎麻叶青嫩,圆圆的,牛蹄一般大小。满山满岭,到处都有。那种有着超凡脱俗美称的“神仙豆腐”,就是用这种青嫩的叶子磨成汁液所制成。
祖母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一双小脚,上山下地极是不便,采摘“神仙豆腐”叶子,自然是不能胜任的。我们兄弟3人呢,虽然动口不会比人家差,但轮到要动起手来,却是无能为力了。我们家能有“神仙豆腐”饱口腹,那又大多靠的是人家给我们送来的叶子。
祖母常说,富贵人家是磨制不出“神仙豆腐”来的。有一个传说,说是这“神仙豆腐”,本来只有神仙才能磨制,神仙不忍心见凡夫俗子们挨饥饿,故变成一位老妪,把磨制“神仙豆腐”的秘方传给了人间。祖母对此种说法坚信不疑,每每在磨制“神仙豆腐”的时候,都在口中喃喃地念着这些怎样感激观音菩萨的语诀,那神情,虔诚得委实感人。
后来,我也学会磨制“神仙豆腐”了,把那秘方传给我的,不是神仙,而是我的祖母。
我们家的堂屋中间,有一盘大石磨。在那种年月,石磨便有用场可派了。左邻右舍,都看中了我们家那盘石磨。那时,井湾里虽然贫穷,而人情,却是很富有的。现在想来,愈发觉得可贵。我还记得很清楚:每每有邻舍借着我们家的石磨,磨完粉子后,都总是极为豪爽地要分几捧粉子给我们。这是因为我们家实在太困难了,人家完全是一片诚意,任祖母怎样推却,也毫无用处。
其实,有些事情,说出来还很难为情呢。有时,倘是我们饿得慌了,而家中又实在没什么东西拿出来充饥,祖母就拿了那把扫石磨的小小扫帚,颤颤地将人家磨过粉子的石磨重新清扫一次,一边清扫着石磨,还一边摇头叹息,心里头,一定是很难过吧。而我们兄弟呢,却兴奋得手舞足蹈,相争着把祖母清扫下来的一酒盅或半酒盅粉子,兑了开水啵啵啵猛喝着撑肚皮。
此后,凡有邻舍来借我们家的石磨,我们兄弟就总是会眼勾勾地望着人家,也望着人家磨完粉子后,莫要把石磨清扫得太干净了。大概孩子的内心是最容易被看透的吧,来磨粉子的邻舍们,当真只是草草地把石磨清扫了几下就完事,还装作很匆忙:“呃哟,这些天,家里的事情全挤成了堆哟!”边说,边豪爽地为我们家分了几捧粉子,便匆匆地回家“忙”他们那“挤成堆的事”去了。
不期,却惹怒了祖母,她气得佝偻的身子直打战,夺过我们正争抢着的小扫帚,“嘭嘭嘭”就在我们屁股上乱打起来……我们都吓得蒙了,呆呆地立在那里,也不吭也不躲。祖母疼孙儿,是整个井湾里都公认的,从来就连重话也没有对我们讲过……这回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气呢?
祖母的手软了下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已经把扫帚扔掉了,正跪着用一双酸枣树般多皱的手抚摸着我们青肿的屁股。一双眼睛,老泪纵横:“你们……太不懂事……”
时间亦如石磨,一个圈,又一个圈……转走了许多岁月。我们兄弟,都已经成人了。并且,通过自己的努力和社会的培养,成了才。哥哥入了党,担任着井湾里的支书;弟弟也成了这远近闻名的果农能手;我因为喜欢写写东西,常有文章在报刊上发表。我们都已经成为“富贵人”。照祖母的说法:我们是再也磨制不出“神仙豆腐”来了……然而,那个吃“神仙豆腐”以及争抢着清扫石磨上的粉子充饥的年代,却永远烙在了我们记忆的深处。
窗外,大雪纷飞,田野山地,像已铺盖了厚厚的一床雪被。怕是为了迎接这新的丰年的到来吧,“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爆竹、响铳,在井湾里响得愈发地热烈了!
责编:欧小雷
来源:华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