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中外寓言，均以精短故事寓人生哲理，言近旨远，掩卷思之，余韵不绝。当今诸文体中，小小说常以小见大，千余字而见出义理深深，可以说，最大程度上继承了寓言的体例、写法、功能。戴希的小小说作品，便于此做了长期探索。
当今小小说作家中，戴希可谓坚持最久、用力最勤、成果卓荦者之一。《井水饮处》这本集子，是他的小小说创作精选集，虽新作居多，然其风格特色，却体现最为明显。
撷取生活的吉光片羽，并于其中见出人性光辉与人情温暖，是戴希所着力表现的。学生时代纯真的同学情感、师生情谊，为一生阳光向上的性格奠定基础。在“校园霸凌”充斥新旧大小传播平台的今天，《每个人都幸福》《啊，太阳》反其道而行之，用两个带有寓言色彩的故事，唱出校园春秋的赞歌。著名作家东西荣获鲁迅文学奖的《没有语言的生活》，塑造了盲、聋、哑三个人组成的家庭努力过上正常生活，却最终失败，留给读者深沉思考的同时，更有无尽惋叹。《每个人都幸福》却关注到一群特殊孩子，有感官残疾的，也有肢体残疾的，在特教老师的循循善诱下，大家发现了自己的幸福，更本质的，是从心理上站立起来，养成心智健全之人。《啊，太阳》中，全班同学，无论男女都剃了光头，并非为“摆酷”，而是以班集体的努力，消除因化疗脱发同学的自卑，生动诠释“同窗共读，情同手足”的深刻含义，也对有意或无意污名化校园生活的论调予以纠正和警示。
《井水饮处》一书共收入73篇小小说，分六辑，其顺序，殊有意味。第一辑“校园春秋”，第二辑则是“动物世界”，盖因儿童与动物最为亲密，且以动物寓人性，亦为寓言之常用手法。长期致力于小小说创作的戴希，同样对动物葆有爱心，并且在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动物与人的互动中，烛幽知著，窥出贪婪、偏见、背叛，也展示出忠诚、机智、勇敢。
《命运》的主角是池塘里的鲫鱼，老太太的一人之善，带来的却是网鱼、电鱼等使池中鱼类大规模被捕获的恶行，鱼以智慧自保，全力抵御人类的贪婪。更可怕的结果还在后面，为开发房地产，池塘被彻底填平，资本最后出场，却显出最强大的力量。这只巨兽，足以吞噬世间一切，哪怕“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猫、狗、鸟，都是古今中外寓言中的常客，戴希承继传统，以动物之行为，隐喻、观照人性。《小宝》则是一篇讽世之作。宠物犬小宝见美女就异常兴奋，遇其他人则一概追咬不止。这种反常现象，经一番云遮雾罩的调查了解后，从侧面知道了原因，“它太花心，不专一!女老板的脸上飞起一团红晕，不动声色地笑笑，顾左右而言他。”言有尽而意无穷，更多故事、内容，以及难言之隐，都包含在这“笑笑”里，而背后的人，才是关键。
寓言的背后，是社会众生，其最终目的，也在于警世、醒世、喻世，有益世道人心。作为长期在区县工作的小小说作家，戴希以敏锐的眼光、善良的心灵、悲悯而略带诙谐的态度，观察、表现着普通人的一言一笑，并于其中生发出寓言的哲思，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举一反三，道出人与事的真谛。《笑》表面上是一篇讽刺小说，在深层，是一则很精彩而深刻的寓言。一向笑容满面的墨局长对副局长、办公室主任、情人、夫人、女儿等各种关系人的笑，突然都消失了笑，各方站在各自立场角度发出各种反应，都难得究竟。谜底的解开，最终还是有赖上级领导。领导一问，墨局长便小心翼翼地道出了“掉了一颗门牙”的原因。如果这则故事出现在《伊索寓言》里，一定会出现一句话“运用于对上级卑躬屈膝而对其他人傲慢无礼的人”。
同样可称奇文的，还有《好心的小偷》。随着移动支付的普及，现金退出日常生活，“小偷”这个可称人类最古老的职业，日渐在中华大地上绝迹。但“小偷”毕竟属于许多人的共同记忆，“60后”戴希，当然不能例外。所不同的是，作家戴希以神妙之思、神来之笔，反其道而行之，写小偷窃得钱财后，“盗亦有道”地将工作证等证件寄给受害人，不小心把自己地址写在寄信人一栏，结果被举报、抓获。小偷自认为“善有恶报”，怨恨受害者为恶，却忘记了事情的起源。一个有点“无厘头”的故事，道出人性真相，即人皆以自身为善而以他人为恶，“以铜为鉴”的自省意识，非常之难。
“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柳永之所以当时盛名、千秋传诵，便在于他栖身市井、歌舞红尘，赋予普通人之日常生活以诗意和乐律，且将深沉的人生况味隐入其中。在功能上，叙事之词，如柳永名作《雨霖铃·寒蝉凄切》，用白话译出，便是一篇精致的小小说。此集中，亦专门列出“红尘客栈”一辑。 如果说哪个行业自柳永之前就存在，一直垂传至今而不衰者，当然非中医莫属，《四君子汤》正述中医故事。同样一个方子，写通常药名，因太过普通而被怀疑疗效，不常见的别名却效果显著。小说表面感叹对年轻中医医生的偏见，更深的启示却在于，多少“创新创造”“转型升级”“传承发展”，其实都只换了个名字，连“旧瓶装新酒”都算不上，却能产生出“别样效果”，人之最大的偏见和认知盲区，其实就在这里。
取譬连类、以古喻今，是中国古代寓言的常用手法，作为生长于湖湘大地，深得传统文化文学精髓的作家，戴希从历史深处钩沉线索，用现代笔法描绘出寓意悠长的哲思小品。“历史风云”专辑中的10篇小小说，便可归于此类。《死亡之约》取材于唐太宗放死囚回家过年的著名典故，历史真实的震撼与卓越文本的表现相得益彰，堪称精品。而其中寓言性最强的，当属《鹿战》。春秋无义战，齐楚争雄，齐以高价收购楚鹿，楚为获暴利，以良田作鹿场，结果举国饥荒，不战而败。仅看到眼前利益而失去根本，便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诗缘情”，文学是情感的产物，也以情感为最重要表现对象之一，“情感天空”为文学提供了展翅高飞的无限可能。父女之情，无疑乃天下最真纯无私之情，但电信诈骗却使老父亲对千里之外、着急用钱的女儿产生疑问，以至“有图有声有相”的视频，都不能被相信。韩少功中篇名作《爸爸爸》是寻根文学的经典，也是新时期文学中寓言性最强的一篇。戴希的同名小小说《爸爸爸》，着眼于当下最新现实现象，揭示出高科技语境下人的新困境，寓意无穷。
我一直认为，《一件小事》在鲁迅作品中的地位，应该被更加重视。它是一篇不足千字的小小说，也是一则回味隽永、发人深省的寓言，更暗示出知识分子对于劳动人民情感的根本变化，而这，正构成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根基。戴希继承中外寓言文学传统、追慕新文学先贤笔意、取材于当下现实生活、熔铸自己的哲思，数十年笔耕不辍，于桃花源里、丁玲故乡、澧水之滨，创作出大量优秀的小小说。既是个人成果，也与他多年筚路蓝缕探索举办的武陵国际微小说节活动分不开。他为湖湘文化建设、为中国小小说事业，贡献了多方心血。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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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华声在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