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走近失独家庭:儿子去洗澡,洗着洗着就没了

2013-03-19 08:24 [来源:华声在线-三湘都市报] [作者:记者 杨艳 实习生 赵曌] [编辑:刘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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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15日,在记者采访时,老郭妻子夏桑一直将小狗毛毛紧紧搂在怀里,并不时亲昵地为它梳理毛发。(截自图片局部)

  墙上儿子的相框现在全都换成了风景照,在翻看儿子以前的照片时夏桑还是难掩悲伤。

  楔子

  “给它取名毛毛源于儿子的乳名”

  2月25日,一个特殊的人给我们寄来了一封特殊的信。

  在信里,他感谢了一条重1.7公斤、3个月大的小狗。

  28岁的儿子走了,一个家再无美好可言,妻子整个崩溃,人一下瘦了20多斤,靠安眠药也只能睡两三个小时。

  安慰、劝导、陪她外出,都不管用。情急之下,弟妹帮忙买来了一只贵宾犬。

  狗狗的小卷毛,还有怯生生和楚楚动人的神情,一下让我们想起了儿子小时候卷头发的模样,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它。

  给它取名毛毛,源于儿子的乳名毛陀。很久以来,我想喂养一只狗,但爱清洁的妻子嫌狗脏,一直不同意。想到多年的养狗愿望,竟在失去唯一最爱时才得以实现,泪水不由自主又流了下来。

  毛毛从这一边翻到另一边,从一个角滚到另一个角。笨拙、滑稽、勤快,像一个顽皮的小孩。连有“抑郁症”的妻子都笑了起来。

  这是儿子走后4个月,我们这个家庭第一次有了笑声。

  有时,看到妻子小心翼翼用毛巾包着它,像极了年轻时给儿子喂奶的场景,心又疼了。

  小小的毛毛,给我们家带来了久违的温馨,屋内不再是窒息般的宁静。常常暗想,它是不是儿子给我们派来的安慰天使。

  可心底明白,我可怜的妻子,她为这个家付出所有,她余生的欢乐真的能寄托到一条小狗身上吗?

  作为一个失去儿子失去事业的父亲,一个忍着悲痛想守护残缺家庭的男人,我该如何守护这个女人的余生……

  这是一封失独者的来信,主人公背后是一个特殊的庞大群体。

  他们大多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应该读书的年纪里经历“文革”和“上山下乡”、结婚生子时又赶上1980年代的计生国策……在一路打拼但也还幸福地陪着孩子走到二三十岁时,却失去最爱。

  从此他们如坠深渊,害怕每一个节日,看到小区楼下含饴弄孙的老头老太会刻意绕开。自己的人生也渐渐从主流中掉队,还要面临“老无所依”等各种困窘。“我们会不会有尊严地过完余生”成了他们普遍的担忧。

  他们是“失独者”,在他们内部交流的QQ群里,他们互称“同命人”。

  据人口学专家估算,目前全国失独家庭已超百万。他们的苦难沉痛与困境都在提醒我们:除了政府要给的制度性关怀,整个社会也应给他们多点关心,多点爱……

  ■记者 杨艳 实习生 赵曌

  本版图片由实习记者 唐俊 摄

  一个57岁的父亲,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以泪度日,还要担心体弱多病的妻子,在近乎绝望时,一条小狗给他们生活带来了些许亮色。

  这封感谢信仅483个字,却让人明白了什么叫“一字一句尽断肠,一风一雨皆悲伤”。

  按信上的地址,记者找到了写信人郭义(化名)。通过多次交流,他同意与记者见面聊聊。

  儿子去洗澡,洗着洗着就没了

  3月15日上午10时,记者来到长沙市雨花区劳动中路的一个小区。老郭在家里等记者,还有小贵宾犬毛毛。老郭妻子夏桑(化名)不想与记者见面,在约定的时间里,她出门了。

  57岁的老郭外表儒雅,个子高,但有些消瘦,面色憔悴。聊了半个小时,先是谈及失独群体遇到的困难和一些希望,他分析透彻,不急不慢。谈话间,记者似乎都忘了他正是这些悲怆者中的一员。

  “这是我儿子的婚房,他们原本准备2013年1月4日结婚的。”聊着聊着说起新房,他突然痛哭,“儿子在的时候最喜欢吃我做的菜,在厨房我觉得很幸福,可为他准备好吃的,现在我一进厨房就会先哭一场。”

  这番话一瞬间将记者拉回现实:这是个悲伤的父亲。一旁的毛毛听到老郭的哭声,也开始叫了起来,前爪蹭到老郭膝盖上。

  老郭摸了摸毛毛,擦干眼泪,说起了他儿子的事。

  2012年9月24日晚上8时20分,28岁的儿子阿成还发了一条微博,随后他去洗澡,洗着洗着突然倒下了,没有任何征兆。

  “他太优秀了,1米82的个子,长得帅气,身体健康,不抽烟不喝酒没不良嗜好。”事发时老郭在广州,接到电话的他瘫坐在地。临时买到站票回长沙,7个多小时的旅程,他几度在车厢嚎啕大哭。

  回到家,看见阿成躺在床上,脸上居然还带着些许微笑。

  老郭始终不相信儿子已过世,又打120电话苦苦哀求医生前来抢救,可得到的仍是一个结果……

  医生说是猝死。

  “一个家毁了,彻底毁灭了。没有饭吃没有钱花可以努力,可孩子没了,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老郭再也无法控制情绪,又一次嚎啕大哭。

  妻子的安眠药换了4种

  这个新家看不到儿子的痕迹,甚至连他的照片都不摆一张。老郭说,他们在强迫自己剪断跟过去的一切联系。

  本来新房设计了一面照片墙,那里挂满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儿子走后,夏桑每天对着照片墙流泪,实在是没有办法,她下决心将照片都换了。

  “眼睛一闭,满脑子都是儿子,小时候的、长大了的。”夏桑一开始很回避记者,和老郭聊了近一个小时后,她折回来坐到了记者身边。

  “眼泪快流干了,眼睛有时都模糊了”。晚上睡不着,夏桑不得不吃安眠药。吃一粒两粒没效果,吃三粒可以让她睡上两三个小时。先后换了四种安眠药,医院的医生说她得了抑郁症。“那可是治疗神经病的药。”阿成的高中同学来看她,劝她不要再吃。

  以前,夏桑爱跳舞、爱逛街给儿子买东西,现在的她一天到晚不出门。

  以前,每个节日一家人都在一起团团圆圆、开开心心,但现在他们却很怕过节。蛇年春节,夫妇俩没置办年货,没清理卫生,也没有走亲访友。除夕夜,两个人就着两个剩菜,嚎啕痛哭,吃过了一生中最简陋,最难咽的年夜饭。

  “认认真真活着,辛苦工作,又把儿子养到了28岁,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命根子。”夏桑哭诉,她这辈子没做坏事为何却遭此灭顶之灾。

  “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对儿子太好了。”儿子走后,夫妻俩会发生一些小矛盾,有时候夏桑会责怪丈夫老郭,实在找不到失去儿子的理由,她就会没来由地责怪自己。

  第一次开刀,无家属签字

  在这以前,老郭身体一直都好。儿子一走,身子骨也垮了。胆结石发作,2012年12月21日,他此生第一次住院。

  那天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突然希望这个传说是真的。”老郭坐在那,说自己当时的想法很自私但很真实。

  夏桑悲伤过度不能陪伴,没有家属签字。独自一人在湘雅二医院排队办手续,身边不时有年轻儿女陪伴老人走过的身影,老郭说那是他从来没有尝过的凄凉。“一个人贫穷不可怕,可通过努力去改变。可如果没有了精神支柱,什么都没了意义。”

  “医生程序化地交代手术可能出现意外,我甚至还有些期盼。”24日,是儿子的忌日,当天医生给他做手术,老郭叹气,如果他去了,就能与儿子幸福重逢。“只是会可怜了我的妻子。”

  “现在我们都还能动,能互相照顾,得的不是大病重病,可再老一点,我们该怎么办?”老郭眼神空洞,他不敢和妻子去讨论以后,自己也不敢多想。

  数据

  据省计生部门今年1月的最新数据显示,湖南目前登记在册的失独家庭已有18133个,其中常德3978个、长沙2321个、岳阳1690个、怀化1456个、株洲1047个、湘潭1034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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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国的孩子,别为我担心

  他渴望抱团取暖,想当失独义工

  一个父亲的“忧伤日记”直陈心灵孤独

  儿子阿成走后,不时有阿成生前的同事好友来看望老郭夫妇。图为从加拿大赶回的阿成同学,陪夫妇俩在给他扫墓。实习记者 唐俊 摄

  ■记者 杨艳 实习生 赵曌

  儿子的离去,给老郭夫妇留下了深深的伤痛。

  还有另外一种痛也让他无法绕开,迷信的老板嫌他“晦气”,不得不辞职;多年的好友不再登门,交际圈越来越小;在人际交往中,很多人善意但让他感觉有些刻意的细节也让他五味杂陈。他说,现在看到楼下含饴弄孙的老邻居,都不敢上前搭话了,生怕彼此间不小心伤了对方……

  但尽管如此,老郭还是想拨开绝望的乌云,他开始在网上寻找失独群体,甚至有了想当失独群体义工的想法。他说: “我们不能任凭自己这样消沉下去,再难也要挣扎着爬起来……”

  辞掉公司常务副总

  “您什么时候有时间?”“都可以。”“您不是在上班吗?”“我现在没有工作了。”

  这是记者见老郭前与他的一段对话,2012年,他曾是一家企业的常务副总。以前上班的厂子改制后,老郭凭着自己的技术,被返聘至广州一家企业做技术指导,2012年被提拔为常务副总。

  “上任之前,我儿子给我发信息说‘爸爸,我以你为荣’。”老郭手机里还保留着儿子的这条信息。老郭说,这辈子我都不会删。

  儿子走了,老郭明白老板信迷信,像他这样惨遭变故的人会被认为“不吉利”。于是他主动写了辞职报告,老板也没作任何挽留。

  30年好友再没踏进家门

  老郭说,像他这样的家庭会被认为“煞气太重”、“有霉气”,就算是他想融入社会,邻居好友也会有异样的眼光。

  他举了个例子:儿子出事后,一个30年的好友,就住在他家附近,却再也没有踏进他家门,在追悼会那天对方托人带了1000元的人情,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他说失独者的存在对自己对别人都是种“伤害”,在小区看到熟人,大家聊儿孙聊得正欢,知道他家情况的人要么不说话要么悄悄离开,不熟悉他家情况的人一开口便让自己伤心。

  在儿子同事那重启思念

  因为夏桑舍不得,老郭将儿子的骨灰放在老房子里,又因夏桑每天对着骨灰盒肝肠寸断,2月2日,老郭将儿子的骨灰安葬至长沙县凤凰山陵园。

  去往儿子的墓地需要爬176个台阶,夫妻俩说每走一个台阶心就像被人割了一刀,生生地疼。

  阿成的墓志铭是他QQ最后的签名:人生如梦。

  “阿成是个乐观上进的孩子,生前人缘很好。阿成走后,他单位的同事们会到我家来包饺子,陪陪我们,他的同学有时也会登门看望我们”。

  以前很少和儿子谈心的老郭,发现儿子原来是那样的优秀。老郭后来开始接触网络,认真地看完了儿子发表在QQ空间里的文章,老郭才发现从事IT业的儿子原来文笔这么好。这更让老郭加重了思念,转而又自责自己以前没能多了解儿子。

  希望当失独群体义工

  儿子走后,老郭开始用网络与全国各地的失独者联系,试图能在与他们的交流中“抱团取暖”。

  “只有在那里,我才觉得和这个社会没有完全脱节。”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但在QQ群里,有时又有不少失独者情绪失控,甚至言语极端。渐渐地,老郭开始理智地思考失独群体面临的困境,他希望能当义工,让失独群体能互相认识互相取暖。

  “在国家政策还没有更好地救助我们之前,我们自己应该先学会自救。”老郭说,一味质疑独生子女政策有点偏激,也不能解决问题。

  如今已慢慢走出灰霾的老郭希望在天国的孩子不要为他担心。“但我还是希望能有那么一天,所有的失独者都可以告诉孩子,爸爸妈妈有政府有社会的照顾,无须你们牵挂”。

  他说,我们不是负担,我们只是一个又一个绝望的、受伤的父亲母亲。

  孤独日记

  儿子的爱情

  儿子今年28.5岁,长相英俊,工作稳定,收入也好,新房早已装修,也有了看来不错的女孩。但儿子一直不定下婚约。儿子的爱情和婚姻观是什么?至今我们也不太明白。

  高中毕业时,在儿子同学留言簿上,我偷偷地看过这样一段话:你与生俱来的大眼睛眨着时,美极了!每次我偷偷欣赏时,无法自拔……我理解为这是一位美丽少女表达朦胧的爱意。但那时的儿子,单纯、懵懂,没放在心上,也许因此错过了一段美丽的爱情初恋。

  步入社会后,儿子不愿和父母谈论他的“情史”。尽管我们设法“窥探”,也难有斩获。

  交往快一年的这个女友,在儿子生前未与我俩谋面。我们已准备了新房和所有的一切。哪知,我们和她的初次见面竟是在儿子走后的第二天上午。

  她面容姣好、重情,就像“儿媳妇”一样地守着他,哭得死去活来。如今天国的儿子还带着她的爱情信物。

  儿子以悲情的方式结束了他短暂的爱情之旅。

  郭思念

  在大悲大痛的这段日子里,为驱散一丝凄凉,忘却一些记忆,还能“坚强”地活着。作为一个十足Q盲的我,用儿子的网名——郭如梦和QQ号进入了网聊世界的失独者群。

  儿子QQ空间的精彩叫老婆更加痛惜痛苦。昨晚,老婆下令不准我继续使用儿子的网名和QQ。面对已悲伤过度的她,我只能接受。于是,我启用了郭思念这个网名,开始了我人生的另一段旅程。我不知我能走多久,但是我想尽可能以一颗洁净的爱心,为这个世界添一点点不起眼的光热。

  待将来,我到那个世界与我最最亲爱的儿子相聚的时候,能听到他再说一句:“爸爸,我为你骄傲。”便足矣!

  (以上内容选自老郭的QQ空间,经他本人同意后摘登)

  记者手记

  现实版“我们仨”的待解课题

  爸爸、妈妈、孩子,一家三口互为支柱。就像杨绛在《我们仨》中所写,一旦三个人中折损了哪一个,回首过往,便是一路离情。

  失独,无论是谁,都不忍面对。孩子辞世那天就是父母人生的分水岭,曾经多么快乐,余生就多么漫长……

  在记者手里,有一份385人的失独者名单,名字、电话、住址一应俱全。然而采访之路却异常艰辛。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得特别注意自己的措辞,甚至语调,生怕自己伤害这些和自己父母年龄相仿的父辈。然而,就算是再注意,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就注定是打扰。

  在采访的那几天里,记者陪着老郭夫妇选儿子最帅的照片,陪他们流泪。采访结束时,郭叔叔挽留我们吃饭,这个父亲做得一手好菜。在厨房里,他再次泪流满面……

  如果贫穷,可以捐款;如果病痛缠身,可以想法治。可在一个失去唯一孩子的父母面前,一切安慰都显得无力。

  很多时候谁都无法预知死亡会在什么时候降临。当这些手持“独生子女光荣证”的父亲母亲失去最爱后,他们除了精神陷入苦痛的深渊外,还要面对疾病、养老等一系列现实难题。 如何为这一群体提供有效的帮助,如何接手他们原本寄希望于子女身上的未来,成为摆在全社会面前待解的课题。

  互动

  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没经历过幸福,而是经历过幸福后又突然失去。

  如果还有其他失独者也在遭遇类似老郭的痛苦,还面临有其他的困境或担忧;如果您能在情感上、生活上愿给失独者关爱或帮助;或者对解决失独者的困境有好的建议和想法,都可拨打本报热线96258,或登录新浪、腾讯微博@ 三湘都市报,或加“三湘华声小善团”QQ群:297498799,与我们取得联系。同时,您也可加本报记者杨艳的工作QQ980794221进行点对点的交流。

责编:刘颖

来源:华声在线-三湘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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