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的醴陵市南桥镇,群山沉寂。世人已经无法想象,二十余年前,金矿的发现曾让这片十余平方公里的山区热闹得几近疯狂。 “最厉害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挖金,一座山上就有上万人,灯火通明!”在路边,这是人们重复最多的话语。
然而,在经历了种种疯狂之后,黄金并未给当地带来财富和荣耀。时隔多年,矽肺病——尘肺病中最严重的一种,笼罩了村庄。没有人统计过确切数字,本报记者的调查显示,在当地多个村庄,至少有近百人正遭受着不同程度的矽肺病折磨。而由于救助措施的近乎空白,其中的严重者,只能静坐家中,逐一死去。
挖金还带来了更为严重的环境和社会生态问题。由于金矿使当地环境恶化,村民与矿上的冲突时有发生;在一些试图维权却屡遭挫折的家庭,绝望情绪正无边蔓延。
矽肺病人
■黄金并未给当地带来财富和荣耀,时隔多年,矽肺病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村庄
4月28日,午后。47岁的龙贤早安静地坐在自家房屋对面晒太阳。从卧室到屋对面的马路边,不到20米的距离耗费了这个壮年男人的全部力气。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呆呆地看着邻居家正在起房的工地,脚手架上腾挪自如的工人让他羡慕不已。
龙贤早也曾拥有一身好力气。十多年前,正是醴陵市南桥镇一带疯狂挖金之期,龙贤早和绝大部分村里人一样,拿起沉重的风钻,在山脉中肆无忌惮地掘进。而今,风钻激起的粉尘残留在他的肺内,不断地与肺泡巨噬细胞相互作用,逐渐使肺泡失去气体交换功能;X光片下,他的整个肺部逐渐纤维化,最终将坚硬如石。
“现在走一点路就这样了!”在龙贤早家的堂屋里,他的一位亲戚一边诉说,一边弯腰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向记者模拟着龙贤早的日常生活。
龙贤早患上的是矽肺病。这是尘肺病中最严重的一种,是因为长期暴露于粉尘作业环境而吸入了大量含游离二氧化硅的粉尘。矽肺病一旦发病即不可逆转,医学上迄今无法治愈。它的普遍症状是胸闷、胸痛、气短、咳嗽、全身无力,患者不同程度丧失劳动能力,严重时甚至不能平卧,最终因肺功能衰竭,呼吸困难跪着死去……
在醴陵市南桥镇及其邻近的官庄乡,龙贤早的遭遇早已不是个案。这些隐没在群山中的村庄里,矽肺病正像传染病一般弥漫。我们无法确切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患上了这一疾病,因为从没有权威机构进行过统计,但是只要向周围的人一提起“矽肺病”这三个字,立马就会有一群人围拢过来。
南桥镇石溪村庙背冲组,60岁的龙贤芳是其中的最严重者之一。他已经到了矽肺病Ⅲ+期,这是最后的病期。面对记者,他时而激动,双手颤抖着划动,时而默默无语,把头扭过去,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只要连续说话5分钟,他便会呼吸急促,按住胸口艰难咳嗽。
而在不远处的朱茂兴家,棺材已经摆在堂屋里。朱茂兴躺在床上,脸颊深深陷下去。他早年在外地挖煤,回家后又继续到矿上挖金,直到矽肺病让他再也站不起来。
疯狂挖金
■当初很少有人知道大量吸入的粉尘会带来什么,也很少有人告诉他们可能的后果
这一切缘起于二十年前的那场疯狂淘金。
上世纪80年代末,地质部门在南桥、官庄一带的群山中发现了金矿,立即引发当地村民的挖金狂潮。由于没有进行系统管理,当时挖金几乎全是“乱兵上阵”,“随便一个人家里,或几个人合伙,就可以在山上开挖。”
滥采滥挖最严重的时候,这片山村甚至被人称作“乱世小香港”。那正是香港电影“古惑仔”流行的年代,电影中的故事则在矿区的现实中不断上演。“当时我们这遍地千疮百孔,日夜灯火通明,社会秩序严重混乱,杀人放火、打砸抢烧时有发生……”事隔多年后,当地一家大矿在给上级部门的相关报告中如此描述当时的矿区乱象。
一开始,当地挖金采用的打洞方法,几乎全是打干钻,炸药一响,矿工冒着浓烟钻进去。在洞子里,风钻扬起的粉尘扑面而来,他们毫不在意,彷佛金子就在眼前。“每次从洞子里出来的时候,就只看得到眼睛了。”摩的司机朱振辉用两只手指围住眼眶,模仿着当年的情景说,很少有人知道大量吸入的粉尘会带来什么,也很少有人告诉他们可能的后果。朱振辉亦曾在矿上打工,直到几年前感觉身体不行,干不了重活了。他到医院照片,医生告诉他肺部已经有许多“阴影”,建议他去职业病防治所进行确诊。
1995年之后,当地政府为了规范采金,陆续引进资金成立了几家集体大矿,村民们也大都进入这些金矿打工。但挖金的情况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连口罩都没有!”当地多家金矿的相关负责人则告诉记者,金矿现已采用打湿钻的方式,灰尘并不多。但在矿上工作过的许多矿工表示,这只是近年来的措施。
4月27日,记者在南桥镇多个村庄调查时,仍处处可见堆积成堆的尾矿砂,尾矿填埋的田地依稀可见,裸露的被毁山体触目惊心;穿村而过的明兰河混浊不堪、河水泛白;明兰水库里,由于大量洗矿水直排期间,靠近河流入口的水面亦显出泛白颜色,两艘淘金船正在水中作业……
逐一死去
■那些慢慢变得严重的矽肺病患者正在逐一死去
2003年左右,金矿地区陆续有人感觉全身乏力,随后被诊断为矽肺病。村民们这时候才意识到扑面而来的灰尘可能带来严重后果。
“没办法了!”面对记者,这是龙贤芳重复得最多的话语。除了瘦之外,他看上去脸色红润——这正是矽肺病的奇怪之处,越到晚期,患者反而眼神湿润,脸上也出现红晕,给人一种看上去甚至比同龄人显得更年轻的错觉。
龙贤芳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他没有更多时间来考虑这些事情,为了治病,家里已经花了好几万块钱,他买不起专门的药,只能吃最便宜简单的哮喘药、止咳糖浆等,以缓解身体的难受。每一天,龙贤芳还要用仅有的力气来搓花炮的引信,每搓一根就会有一分钱。他搓一会休息一阵,一天能搓到七八百根。由于使不上力,干不了别的活,在这座盛产鞭炮的乡村小镇,这是当地许多矽肺病人唯一的活计。
才四十多岁的龙贤早不甘心就这样在家等着。他曾经谋划着要去昆明的一家大医院洗肺,但咨询了村里的医生后放弃了。“医生说洗了也不会有太大的用,保不了几年,我想想也算了,洗一下要几万块钱!”这个47岁的男人说起这些的时候,已经很平静。
村子里,那些慢慢变得严重的矽肺病患者正在逐一死去,这些消息会迅速传到他们耳朵里。最近死去的一个工友,叫石新林。石新林2000年进入当地的金宏金矿——这是当地一家较早在政府引导下成立的大矿,从事井下带班、打钻和放炮工作,每月工资900元。2004年,石新林发病。去年9月,在胸部开了5个孔之后,石新林的呼吸仍然难以为继。他死了。在此4个月前,洪源村永兴老屋坡组,39岁的黎茂秋已因矽肺病死去。
另一个村庄,矿工龙远苗现在也只能经常躺在床上了,他已经到了矽肺病Ⅲ期。就在几年前,他的弟弟已经因矽肺病死去。
在大山另一面的瓦子坪村,死亡的矽肺病人更多。“已经死了四五个了!”38岁的黄海全告诉记者。黄海全是矽肺病Ⅱ期,他的哥哥已经于前年死于矽肺病,他的弟弟也被诊断为矽肺病Ⅰ期。村卫生室的冯医生告诉记者,从来没有人来统计过病人数量,“很多家庭没钱,就在我这里买点最简单的消炎药吃。”
绝望蔓延
■部分患者获得了1-2万元的赔偿,调解书上,他们被要求“永不反悔”
而最不能让这些矿工接受的是,他们不仅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要忍受艰难维权的无助和失败。
2004年7月,因为发病,龙贤芳退出了金宏金矿。从2005年开始,他开始找到金矿要求赔偿,但金矿一直拒绝,并拒绝承认他与金矿的劳动关系。拖到2008年,在多位当年同在金矿干活的矿工的支持下,绝望的龙贤芳向醴陵市劳动局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提起仲裁申请。
但是醴陵市劳动局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以“已经过了仲裁时效”为由,驳回了龙贤芳的仲裁请求。随后,醴陵市人民法院和株洲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同样的理由驳回了龙贤芳的诉讼请求。金宏金矿的负责人说,很多矿工都自己挖过金,也在多家金矿打过工,显然不能由他们负全部责任。
龙贤芳的举动被当地人视为以卵击石。现在,他自己也越来越认同这种说法。绝望情绪在人们心里无边蔓延。采访中,他内向的儿子一言不发,直到记者准备离去时,他突然说道:“你们这样又有什么用?!”——几年来的维权经历,早已让这个家庭疲惫不已,现在,他们只好认可这荒谬的命运。
这也是村里大多数患者的现实命运。2008年,为了应对越来越多的维权者,在新的《劳动合同法》实施之后,石溪村的金宏金矿曾组织矿工进行过体检,但最初并未将体检结果发给村民。明兰村村支书兼金星金矿的董事长则坦言,金矿从未组织矿工进行过职业病检查。
吸取龙贤芳的教训,村民们选择了隐忍——去年,在南桥镇司法所的见证下,55位矽肺病患者按照病期,分别从金宏金矿获得了“Ⅰ+”1万元、“Ⅱ+”1.5万元、“ Ⅲ+”2万元的赔偿。调解书上,村民们被要求“永不反悔”。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4月28日,矽肺病人高宏斗蜷缩在床上,边咳嗽边说出令人心酸的话。他的卧室在2楼,但对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来说,现在要下楼已是一项不敢想象的工程。前年,高宏斗从金矿获得了1.28万元的赔偿,这还是在政府任职的亲戚帮忙的结果。现在,他每年最保守的药费都要1.5万元。
对当地百姓来说,多年前的那场挖金潮就像一场梦,除了少数发财的老板外,他们并未获得财富。而今,矽肺病又让这些家庭陷入深渊。随着病期的加重,这些正当壮年的病人们将逐渐丧失劳动能力,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
责编:张清
来源:株洲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