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中旬,我们从长沙出发,跋涉近千公里,来到位于杭州市凤凰山北万松岭的万松书院。这里暑气未盛,还是小雨淅沥。书院始建于明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在明清时期杭州城中规模最大、历时最久、影响最广,位居杭城“四大书院”之首。此次前来,我们只为探寻湘军将领蒋益澧题于万松书院明道堂的一副对联。
穿过书院中轴线上书写着“万松书院”四字古朴肃穆的牌坊,拾级而上,依次穿过仰圣门、毓粹门,便来到明道堂,蒋益澧的题联便挂于明道堂大门之上:
浙水重敷文,看此山左江右湖,千尺峰头延俊杰;
英才同树木,愿多士春华秋实,万松声时播歌弦。
此联何解?蒋益澧写下这副联时是何种心境?蒋作为一名湘军武将,他写的联怎么会挂在杭州著名的万松书院中?次日,带着这些疑问,我们邀请中国辞赋学会常务理事、浙江大学城市学院中文系教授孙福轩为我们解说。
题联——
胸怀天下招揽英才
清晨,烟雨中的万松书院古木参天,绿意盎然,游人甚少。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这座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建筑群里,更显静谧。走过一条蜿蜒的小路,路两边有周敦颐、袁枚等不少先贤的石像。路的尽头,我们便来到了书院中轴线的上山台阶,三座宏伟的牌坊呈品字形排列,映入我们眼帘。
(万松书院牌坊。)
“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白居易《夜归》中的这两句诗,便是万松书院名字的来源。”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凤凰山管理处讲解员朱成铖,指着中轴线中间那座高大巍峨的牌坊,向我们介绍。
据史料记载,万松书院的历史可追溯到唐代,当时书院的前身是座寺院,建于唐贞元年间(公元785—804年),名叫“报恩寺”。南宋时,寺院香火盛极一时。唐代的白居易和宋代的苏东坡在杭任地方官时,曾是这里的常客,吟诗作对之余留下了大量作品,被后人传为佳话。
明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时任浙江右参政的周木,在原报恩寺的遗址上改建万松书院。这之后,万松书院更以齐备的祭田祭祀、完备的学规章程、丰厚的藏书成为明清时期杭州的文人汇集之地,位居杭城“四大书院”之首,成为浙江省的最高学府,学生遍及全省,造就了无数人才。
明道堂是书院的教学重地和举行重大活动的场所,是书院的核心部分。书院历明清至今,屡毁屡建。几百年间,明道堂的称谓也随之几经更改,然其功能一直未变:是书院集中授课的场所,为先生“传道、授业、解惑”的讲堂,“明道”即申明道理之意。蒋益澧所题对联便挂在明道堂大门之上。
(万松书院明道堂。)
孙福轩向我们解释,“浙水重敷文”,是指康熙五十五年(公元1716年),康熙帝亲笔手书“浙水敷文”匾额。“敷文”,敷,即铺乘之意,表达了重视文教的意涵。“看此山左江右湖”,因为万松书院是在凤凰山的南麓,此处有一个万松林,这里的“江”就是指它的地理位置,左面能看到钱塘江,右面是鼎鼎大名的西湖。“千尺峰头延俊杰”就是招揽天下读书人为国家所用的意思,万松书院也确实培育了很多著名的文人。
(敷文书院牌坊。)
下联里的“英才同树木”,也是教育人才的意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此典故出自《管子·权修》,意思是天下的英才我们就要共同地去教化。“愿多士春华秋实”,“多士”虽然看起来是两个很简单的字,但“多士”本来在《尚书》当中,在《诗经·大雅》的什篇之一《大雅·文王之什》之中就有“济济多士”一说,周文王凭借这些贤能之士,保天下太平。“万松声时播歌弦”,“万松”这个典故出自白居易的诗《夜归》,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歌弦”其实就是弦歌,弦是一种琴瑟类乐器;歌就是歌咏,这里也是指的教导、教化。所以这副联,就是说把天下的英才聚集到当时浙江这个最大的书院中去化育,以此来治天下太平。
重文——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蒋益澧作为一名湘军将领,他题的联,怎么会出现在杭州著名的万松书院里?作为一名没有通过科举考试,凭借战功得以进入官场的武将,在人才济济的湘军里,蒋益澧是怀着何种心境写下这副表达延揽天下英才之意的联?带着这些疑问,我们继续求教孙福轩。
(孙福轩为记者解联。)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文教是被人十分看重的。曾国藩的湘军多儒雅之士,更有这种文化传统和传承,就像人的基因。”孙福轩感叹到,一旦战乱平定下来以后,武将总是要有自己的归路,追求文武兼备,是湘军的一个集体烙印,出身湘军的蒋益澧自然也带着这种烙印。
“这副联其实表现了蒋益澧一个阔大的胸怀,”孙福轩向我们讲述,“这个基因里面有仁义的东西在,从他做的事情里,我们就可以窥知一二。”
同治三年(1864)十月,蒋益澧受命护理浙江巡抚,也就是代理浙江巡抚,他并没有真正做过浙江巡抚,这副联可能就作于这个时间段。当时浙江久经战乱,社会秩序混乱,他设义学,补乡试,增加书院经费,修复名胜古迹。因有感于自己年少失学,特拜杭州拔贡两人为师,就舍廨讲论,执贽为弟子。杭州城百废待兴,正是急需英才的时候,蒋益澧就想把天下的英才聚集到书院当中,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才。
“这副对联把帝王的匾额融进去了,这一点是很巧妙的,并且也是很大气的,”孙福轩评价道,虽然这副联看似平常,但其实它有很多我们习焉不察的一些典故,露出了一种拢阔天地、意气纵横的气象,展现以小包大、千里之势的风格。
说到此处,孙福轩话锋一转,“本来蒋益澧是没有功名的,他就是靠自己骁勇善战打出来的。其实曾国藩也没有真正重用蒋,而是左宗棠重用了他。他虽然是武夫,没有功名,但是我觉得他对于这种‘道’,还是有渴望的。”与太平军作战攻下杭州后,蒋益澧当时也才二十六七岁,“所以我想他写下此联,一定也是壮志激烈的,一是遇到赏识他的人,二是他也有大的为国为家的胸怀。借助康熙帝的‘浙水敷文’,乾隆帝的‘湖山翠秀’,把自己这个联就嵌到里面去了。百废待兴之时的豪情万丈,当下的心境和他从小的志向由此契合了。”
书院作为化育天下人才的一个重要场所,联又题在“传道、授业、解惑”、申明道理的明道堂,这也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正心诚意对“明道”的一种朴素的向往,“它确实表现了湖南人的一种精神和风格,也是一种人格力量”。
(明道堂内景。)
孙福轩补充说,钱基博先生在《近百年湖南学风骈文通义》的记述,可以为蒋益澧做一个参证,文中说湖南人宏识孤怀,涵今茹古,罔不有独立自由之思想,有坚强不磨之志节。这就是对湖南人精神的概括,这种胸怀天下、经世致用的精神在湘军哪怕不是文士出身的武官身上,都依然体现得淋漓尽致。
记者手记
打仗读书,两手都要硬
杨绛先生说:“你的问题在于读书不多,而想得太多。”
那么不如学学蒋益澧,功成名就、春风得意之时,还想着要读书。
其实在万松书院,湘军将领的题联有两副,还有一副是杨昌浚所写,但不是原创,题写于书院的毓粹门之上:人只此人,不入圣,便作狂,中间难站脚;学须就学,昨既过,今又待,何日始回头。
杨昌浚题写的这副联出自《明儒学案》,此联深含哲理,上联讲做人,下联讲治学,劝人不可苟且偷安。与蒋益澧的联殊途同归,以一个学者的口吻,对学子们循循善诱,强调做学问、文教的重要性。
“霸得蛮”是湘军留给世人的印象,却不知他们除了在战场上的“霸气蛮勇”的刻板印象之外,也有基因中自带的文士风骨。湘军不仅仅只是会打仗,湘军所到之处,文教皆是一片兴盛。
军政重臣刘坤一,改革科举制度,设文武堂以培养人才,主张“中学宜兼西学”;屡建奇功的魏光焘,为官数十载期间为教育事业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曾国藩曾用一名联题赠其弟曾国荃:“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正如孙教授所说,湘军基因里面有关“仁义”的传统和传承是不会改变的,两位战功赫赫的湘军将领也始终这样践行着:在杭州做官时,发展地方教育,为国家培育人才,不约而同地在这座著名书院留下了“重文”的对联,倡导着世人多读书,读好书。
时至今日,万松书院“浙水敷文”的名声仍广播千里。
点评嘉宾:孙福轩
孙福轩,男,1970年出生,山东济宁人。浙江大学文学博士。浙江大学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主持国家社科规划基金等课题十余项,出版《清代赋学研究》《历代赋论汇编》《中国古代文论教程》等专著、教材十余部,在《文学遗产》《浙江大学学报》《新美术》《戏剧艺术》等期刊发表学术论文80余篇。为中国辞赋学会常务理事、浙江省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浙江省大学语文学会副会长。
总策划/夏似飞
统筹/文凤雏 赵雨杉
执行/李茁 朱玉文 王华玉 朱晓华
撰文/彭彭 周秋红
摄影/徐行
剪辑/戴钺
设计/陈琮元
鸣谢:万松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