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平江县安定镇,西行十余里,就到了小田村。
江滨原野里,几栋青砖黛瓦的建筑映入眼帘,朴实无华,古风犹存。这里,便是杜甫墓祠。千余年前,这位被后人奉为一代诗圣的少陵野老晚年漂泊湖湘,最终长眠于此。
记者走进墓祠,穿过官厅,来到公祠中央。一尊杜甫手执书卷的铜像,正在“诗中圣哲”的牌匾下端坐。正对铜像前院门栋的立柱上,悬着一副楹联:
与杨孝子共结芳邻,风马云车,应将遗事谭天宝;
后屈左徒告终此地,骚才诗圣,竝有休光被汨罗。
此联的作者,是晚清平江著名文人张岳龄。张精通儒学经典及诗歌创作,又胸怀经世之志,晚年因病回归故里,与友人李元度等集资对杜甫墓祠进行大修,并为墓祠撰写了此联。
11月上旬,记者邀请了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赵晓岚解读此联。赵晓岚曾做客《百家讲坛》,主讲“千古词帝”南唐后主李煜的传奇人生,吸粉无数。这一次,她又将如何解读“一代诗圣”杜甫的百味人生?
南客潇湘外 江湖行路难
唐大历三年(768年)岁末,阴云密布,寒冷彻骨。一叶孤舟,沿长江一路而下,然后进入了洞庭湖。船上,是57岁的杜甫和他的家人。
“杜甫的人生上半场是狂放少年,无忧无虑;下半场则是抑郁不得志的中年,艰辛困苦的老年,忧国忧民,自己也贫病交加。”赵晓岚如是概括。
(记者采访赵晓岚,聆听诗圣杜甫的百味人生。)
当杜甫来到湖南的时候,他的人生已完全进入了暮年,唐王朝的盛世已经在安史之乱中崩塌,青少年时那段放纵意气、裘马轻狂的日子,早已成为遥不可及的前尘往事。此时的杜甫,是一个经历了客居长安十年、尝尽人情冷暖的杜甫;是亲历兵火战乱、颠沛流离,写下了“三吏”“三别”的杜甫;是喊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杜甫;是破烂的茅屋中,发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千古绝响的杜甫。当然,也是又老又病的杜甫。
湖南在唐代还是一块远离京都的荒蛮之地。它用一场大风雪迎接了这位诗人的到来,逼得杜甫不得不在岳阳短暂地停泊,并且留下了一首著名的五律《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风格沉郁而又气势磅礴,于短短四十字中包容了身、家、国三方面说不尽的苦难和辛酸,把国家的风雨飘摇和个人的悲惨境遇交织在一起,令人叹息不已。
随后,杜甫在湖南开始了他最后的漂泊岁月。他离开岳阳后,逆湘江而上,经过长沙,去衡州(今衡阳)投靠好友衡州刺史韦之晋。好不容易到了衡州,才知道韦之晋不久前已调往长沙任潭州刺史,两人在路上擦身而过。无奈之下,杜甫只能忍着一身病痛,拖家带口返回了长沙。谁知韦之晋竟然已因病去世,生活无着的杜甫只能暂时在长沙住下来,靠在渔商市场行医卖药和南来北往官员们的一点施舍为生。
“哀伤、凄凉——这是杜甫在湖南的主基调。”赵晓岚感慨。不过,也有一些少见的高光时刻。大历五年(公元770年)春天,他与流落潭州的著名音乐家李龟年重逢。故人相见,喜如之何!杜甫为此写下了《江南逢李龟年》一诗:“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相识于开元盛世的两人,再次见面时,一个穷愁潦倒,一个飘零无依。字里行间都是见到故友的欣慰和感叹:乱世之中,相逢不易,国家盛世、个人华年皆成恍然一梦。
唐大历五年(770年)四月,湖南兵马使藏玠在潭州作乱,杜甫原打算再往郴州投靠舅父崔湋,途中遇大水被阻,只好掉头北行,孤舟入洞庭,溯汨罗江往昌江(今平江县)投友。
不知归路也不知前路中,杜甫不幸病逝,长眠于汨罗江畔天井湖。
(杜甫墓祠前景)
杜甫最后的三年,以船为家,沿着湘水南来北往,历尽艰难。他重疾在身,贫困潦倒,到处碰壁,饱尝辛酸。
这就是杜甫“南客潇湘外”的三年,也是“江湖行路难”的三年。
遗事谭天宝 休光被汨罗
杜甫死后,小田村人将杜甫暂葬于平江县安定镇小田村天井湖,并怀着敬仰之意,虔诚之心,为诗圣修建了“杜甫墓”和“杜甫墓祠”。
“杜甫墓现在看虽然稍显偏僻,但他肯定不寂寞,这副联就是最好的例证,他有两个好邻居,杨孝子和屈原。”赵晓岚笑着向记者说。
左徒屈原不用多做介绍,杨孝子是何人也?
记者一行来到与杜甫墓祠相隔只里余的杨孝子祠,听当地人介绍,杨孝子,名杨耀庭,以医为业,又称麻衣大仙。据史书记载,唐天宝时瘟疫爆发,杨耀庭为治病救人,四处奔波,虽救人无数,但其母却因感染瘟疫暴病而亡。杨耀廷觉得愧对母亲,于是披麻守孝三年,自溺死去。妙手仁心济民救世,孝感动天,后当地人为其立庙祭祀,称作孝子祠,因与杜甫墓祠毗邻,当地誉为“忠孝两祠”。
(杨孝子祠正门)
“这就很容易理解为何撰联人张岳龄要将杨孝子和杜甫、屈原并列,一齐写入楹联中。作为平江人的他,发扬‘东道主’身份意识,拉本地名人作陪,又何尝不是对杜甫、屈原发自心底的敬仰呢?”赵晓岚兴致勃勃地向记者开始解联。
写楹联讲究切景、切事、切情,这副楹联很有特色、非常精妙。
上联中的“谭”字同“谈”,是谈论之意 。赵晓岚告诉记者,天宝是唐玄宗继开元之后的年号。既是唐王朝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极盛顶峰,也是各种社会矛盾丛生,社会危机一触即发的酝酿期和转折期。
上联整句意为杜甫和杨孝子两个身怀仁爱之心、济世为民的高洁灵魂,化为神灵后结为芳邻。他们惺惺相惜,经常以风为马、以云为车,在一起聚会、游玩,聊起天宝时代的逸闻轶事,感慨世事的沧桑、人间的疾苦。
“应将遗事谭天宝——虚构场景,这是一种非常高级,非常浪漫的写法。”赵晓岚向记者分析。
下联的“休光”指盛美的光华,亦比喻美德或勋业。下联意思是说,左徒屈原和诗圣杜甫,都在这里走向生命的终点,一条汨罗江,永远承载着两位诗坛巨擘,他们的风骨和家国天下的情怀将和他们的史诗巨著一样熠熠生辉、传承万世,滋养着汨罗这片土地,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事实上肯定不止是汨罗,与汨罗相连的三湘四水、黄河长江,所有同根同源的中国人,乃至世界许多地方、许多不一样的人群,也同样会受到他们的影响,获得他们的滋养。”赵晓岚认为,屈原和杜甫对中华文化乃至人类文明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
此联的上联,先从汨罗江边杜甫墓祠的地理空间落笔,引入本地的名人杨孝子作陪,然后发挥想象,从现实的空间转入虚拟的空间,从当下转向唐朝的天宝时期,这是逆行的时间线;而下联,立足的时空位置是杜甫去世那年(唐大历五年,公元770年)的汨罗江边,作者先将时间线往上虚引了一段,延伸到战国时期,引入从外地来到汨罗的屈原,骚才诗圣,两人结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然后变虚为实,顺时间之流而下,赞美这两位诗人对汨罗、对后世的影响,最后回到了当下。
上下两联,时间从今到古又回到今,走了一个圆环,所写的事情有想象中杜甫与杨孝子交谈的虚构,又有杜甫与屈原对后世的影响的真实,但作者所站的位置,始终是在汨罗江边、平江城外的这个杜甫墓祠。
“作者站在杜甫墓祠,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发思古之幽情,景仰那些伟大的灵魂,岂不妙哉!”赵晓岚教授向记者娓娓道来。
(记者实地探访杜甫墓祠,了解楹联背后的前世今生。)
一抔黄土掩诗圣,万千赤情在人心。听完解联,抬眼看去,墓祠中央的古罗汉松,郁郁葱葱。清风拂过,如泣如诉,仿佛也在向游客诉说杜甫一生的往事。
记者手记│于悲凉中寻得一丝暖意
刘双
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叹。
流寓文化是湖湘文化形成中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唐宋以前,朝廷把荒僻的湖南当作流放之地,从屈原、贾谊开始,一直到李白、杜甫、柳宗元、王昌龄、刘禹锡、朱熹、王阳明等数以百计的官员和文人来过湖南,有的是贬黜,有的是做官,有的是旅行,很多人给湖南留下了文字。
此联中的杜甫正是“流寓文人”的典型代表。
杜甫在湖南短短的二三年中,留下了近百首诗歌。这些诗,不仅是他晚年生命历程的忠实记录,其诗歌中传达的思想、去世后留在湖南的遗迹及湖湘人民为纪念他所修建的纪念性建筑,都已成为湖湘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一次,我和同事拜谒杜甫墓祠、杨孝子祠,了解张岳龄以及这副楹联的背后故事,聆听赵晓岚教授引人入胜的解联。一文即成,感慨颇多。
当年,李元度与张岳龄集资修墓,张岳龄撰联还拉上乡人作陪;现在,墓祠院子是个书社,旁边就是一座学校,入蒙的学子就在“诗圣”的身旁书声琅琅,而我们采访之时,身边总有来来往往的游客前来拜谒。
杜甫度过了“ 南客潇湘外”的三年,客死平江,后人的纪念与敬仰,终是让我于当年的悲凉中寻得一丝当下的暖意。
点评嘉宾
赵晓岚,文学博士后,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百家讲坛》主讲嘉宾;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词学研究会常务理事。长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唐宋诗词的教学与科研工作,已出版学术专著《姜夔与南宋文化》《学者闻一多》(合著),主编《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辛弃疾文化析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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