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田野诗班

[来源:华声在线] [作者:李柏霖]

编者按

昨天,是“六一”国际儿童节,人们又一次将目光聚集到少年儿童这一群体上。童诗与童谣是儿童文艺的重要载体,对于少年儿童审美创造的培养、精神世界的建构是良好的素材。它们能引领着孩子们走向自然、连接世界,帮助孩子们拓展生命的体验,丰裕心灵的容量。它们也能成为孩子们情绪的出口,是一条隐蔽且安全的通道。

本期《湘江周刊》特邀怀化市会同县粟裕希望小学的语文教师李柏霖与湖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教师蒋军荣撰稿。粟裕希望小学是一所乡村学校,留守儿童占半数以上。2017年,“95后”教师李柏霖将诗歌带进课堂,引导学生创作诗歌。6年来,她指导留守儿童创作了1600多首诗歌,把最初的文学种子播进了孩子们的心灵疆域。蒋军荣则关注童谣与少儿歌曲的创作,呼唤新时代的童谣佳作。

李柏霖

我带孩子写诗,是因为偶然的一个发现。

那是二年级的练习题——“照样子写句子:‘葡萄像一串串紫色的珍珠。’”多年“训练有素”的我一眼就看出句子中的比喻修辞。但在班级座位行间穿行的时候,我发现了这样一个句子——“棉花吐出了丰收。”从修辞判断,一个问比喻,一个答拟人。但从句子看,活过来的棉花确实更加鲜活。秋天第一个醒来的它,肚子圆鼓鼓,一张嘴,吐出了金灿灿的稻谷、红彤彤的枫叶、各色的瓜果和丰收……我无法忽视这个句子的精彩。

从这句话,我隐约读到了孩子们的潜力,我觉得我可以带孩子们写作。而短,又适合低年级孩子们的,就是童诗。

就这样,我们同诗歌结缘了。

▲李柏霖带领孩子们在田间朗诵诗歌。朱毅 摄

1 “不完美”的孩子们

若真要谈带孩子写诗的原因,这几件事才让我真正关注到了孩子。

刚成为一名老师的时候,我的计划满满当当,从来不舍得浪费每一分钟,希望每一分钟都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用,如果时间是玫瑰,那就希望玫瑰的每一片叶甚至每一根刺都要开花。我带着孩子们读课文练普通话,练站姿练仪态,用名师分享的学习方法,用名班主任分享的班级活动……用我理想中的“高标准”要求和影响着这群乡村的孩子们。

但一学期下来,教育效果看起来并不明显,孩子们依旧坐站没法笔直,有的孩子一不提醒就像一摊水,“化”在课桌上,真怕下一秒就滴滴答答流下去;练习普通话费了很大的功夫,但大家的发音、断句总还有问题,就如同剩饭要一遍一遍翻炒;最后,期末测试结果也并不理想……

玫瑰没有开花,甚至叶子都没有舒展。

在学期的末尾,我让孩子们写一封信给自己的父母、亲人。虽然强调过“字如其人,要工整书写,让别人从笔画里就读到你的美丽”,但始终有几位充满个性的孩子,喜欢让别人读到自己的神秘。正在无可奈何地感叹时,我看到一张皱巴巴的纸,它的褶皱那样多,以至于一眼就看透它的年龄。这张满是皱纹的纸上,既没有写抬头、问候、称呼,也没有写落款日期。只有这样一行字:

“爸爸你可以不打我妈妈吗你再打我妈妈我不yao你zhe个爸爸了,”

标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让这个句子显得那么滑稽。但读完这句话,我没法再计较这张年老的纸上的滑稽,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声音——原来她在经历这些!而我并不知道。我陷入了自责,面对这些孩子,她害怕、愤怒、不甘、无奈、担忧,而我满心满意的努力却忽略了这些……啊,看来,我真是一个糟糕的老师!

从这次开始,我更多地注视我的孩子们。有一天,班上最暴躁的“气包”在我面前笑嘻嘻地告诉我:“李老师,我告诉你个事情哦,昨天我爸爸去世了……”他用着再自然不过的语气,像分享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而我除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再也不知道怎么做。啊,看来,我真是一个糟糕的老师!

原来,我的“不完美”的孩子们都有自己鲜活的日子,有自己的快乐、悠闲、难过、脆弱……认识到了这些,我们和诗歌的故事才是真正开始。

▲田野间的课堂。付俊华 摄

2 一起感受美好

童诗天生是属于孩子的。孩子们认为万物有灵,就像我还不太会说囫囵话的女儿,听见鸟叫她也会学着叫来回应。他们会觉得花儿会说话,小草会舞蹈,溪水会歌唱,就连妈妈衣服口袋上印着的小熊也需要吃晚餐……这点正是对应诗歌特性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些鲜活的想象和感受,是属于诗歌的。

而孩子们写诗,与成人写诗不同。我们许多成人的创作总会想办法赋予诗歌一个主题,或者一个深刻的思想内涵。而孩子们不同,他们可从来不会为他们的文字能有振聋发聩的效果而构思,也从来不在乎自己的文字能不能给读者留足思考的空白。想说话了,就说两句,心情不错,就唱两声,就是这么简单。

“蚊子说/我很受欢迎/我一飞出家门/大家都会为我鼓掌”

“天上挂个月亮/我摘了下来/尝了一口/觉得不好吃/又放了回去”

“我们长大一岁/花儿就长大了一岁/长大的花儿到处爬/在雨滴里/在风儿的歌里/在鸟儿飞过的每一个地方”

……

我尊重孩子们的构思,也尊重他们的文字。有的孩子刚开始写诗的时候,一窍不通。默写一首古诗,或者写一段胡言乱语,我都收到过。

我并不是一节课就能教会孩子写诗的老师。我觉得写作诗歌并不是学会修辞然后把文字写成篇,我想要让诗一样的文字从孩子的心底自然流淌出来,所以每次带新的孩子写诗我总会花很多功夫。我们阅读好的文章,我们朗读美的语句,我们去看湖泊山川田野花朵,我们要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我们谈论观点,我们玩游戏,我们分享生活……然后我们慢慢把这些化成文字、化成诗歌。这些需要时间,有的孩子消化得快,有的孩子慢,哪怕他依旧不擅长写,这都没有关系,更重要的是这个生命在积极地生长。

▲李柏霖在课堂上。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雷鸿涛 摄

3 田野里的诗

自然中生命的美好和浪漫总是抚慰人心的,土地的孩子应该是同自然联系最紧密的,他们最早知道每个季节的到来,每一条河流的欢笑。他们在这里被哺育,同时,他们也一直被期待着走出大山。如何理解这种期待呢?其实大山是最宽容的,它只管哺育,未求回报。而个体在逃离乡土的过程中,如果像风筝断了线,那如浮萍般的流浪是否也会让人迷茫和沮丧呢?我不知道面前的孩子们未来将在何方,我希望他们如风筝,永远有线牵着。所以如果有机会,我总是要带他们去田野里走走。

坪村的春天是被油菜花包围着的。这些花儿好像全都商量好了,要一起开,就像夜间炸开的烟花要集合在一起一样,决心让人无法忽视它们。所以在春天里的某一天路过田野,你会惊讶,油菜花怎么在一夜之间就占领了所有的土地?这油菜花着实嚣张得紧,身旁竟然容不下一点杂色。紫色的摇摇花努力从田埂上探出身子,立马就会被吞没在黄色的海里,而“绿”能在这田间安然栖息,大概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吧。这片黄色就抹在我去学校的路上,它们在土地里仰着头,骄傲地站着。我只要抬眼看,满眼都是它们。

周五有诗社活动,到了这天,总有五六十只眼睛巴巴地照着我,那射向我的光里,每次都有热烈的期盼。当然,作为一名老师,有什么事比孩子们盼望着上我的课更让人兴奋呢?这天,我始终忘不了那灿烂的黄色,以至于迫不及待把它分享给我的同学们,于是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们去田里上课!

听到这个消息,孩子们都蹦起来,他们蹦得那么高,仿佛下一秒就要变成鸟儿飞出去。另一位辅导的李老师也像要蹦起来,很快带着“小鸟”们排成了整齐的一行,我们一起“飞”往田野。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声音从未停过,天空的小鸟在叫,地上的“小鸟”也在笑。

有调皮的孩子追上我,问:“老师,你带我们逃课呀!”听到这个说法,我懵住了,支支吾吾着:“逃课……可不敢这么说……”孩子根本就不在意我的回答,问完就又嘻嘻哈哈跑得老远,留下我在为如何定义逃课而思索。

果不其然,当孩子们在田埂上近距离观察这一大片黄时,都挪不开眼。虽然他们上学下学总会途经各色的田地,但在上课时间带他们来,有了新鲜感。有的孩子俯下身子去闻油菜花,企图沾上些花味回班里炫耀;有的孩子选好花朵摆好姿势,与花儿合影;有的孩子拿出笔,已经在写写画画,用他认为的最好的方式来记录这一切……

玩着玩着,胆大了,孩子们一边在田埂上奔跑,一边喊,老师带我们逃课啦!他们就这样跑着,把“逃课”的消息告诉给每一阵风,完全不顾老师们的惊讶。我反正也追不上这群“兔子”,也就索性让他们在这里撒会欢,用自己的方式去与自然对话,同时也祈祷他们这“逃课”的话,可别让家长听见。

4 成长的阵痛

上完那节课,我一直有些后悔。

为了带着五年级的孩子体会心情,我特地听了不少冥想的音乐来备课。随着音乐的节奏呼吸吐纳,跟着语句的引导走进自己想象的深处,回想开心快乐的时刻,忆起难过痛苦的瞬间,在引导自己抱住在记忆角落里哭泣的“自己”时,我自己都不禁感叹大脑的神奇。我期待这节课的来临。

课上,一切如意料中进行着。孩子们闭上眼睛,伴着音乐和我的讲述,进入了自己的记忆和情绪,微微闪动的睫毛,说明他们的思维在飞跑。“下面,我们来感受一下自己的孤独和难过——偌大的世界里,却没有一个人可以陪伴你,什么时候的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呢?是与朋友争吵之后,还是……”

同学们在音乐、想象和记忆编织的世界里,自由地调动回忆着自己的各种情绪和经历。突然,我注意到了这样一个孩子,他身体壮实像一头小牛犊,脸蛋黝黑且有些粗糙。还记得曾在某个夏天,我见过他肩上的衣服上豁开的大口子,口子还藕断丝连般连着几根孱弱的衣线。我那时啥也没想,纯粹好玩地伸出手,像弹琴样来回拨弄了那几根衣线。他却像被烫着了,身子一弹,马上把长袖校服加在了身上,那天再也没脱下过。酷热的夏天,长袖的校服,也烫着了我。我怎么会如此唐突?真是该死,我恨不得把自己多事的手给绑起来。而在这节课里,合着眼睛的他,啜泣着,两行泪从眼角缝渗出来。

大概他想到了很多难过的事。我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不知怎么做,就摸着他的头,“怎么了?想到难过的事情了吗?”他睁开被眼泪模糊的眼睛,哭腔里都是无助:“我爸爸坐牢了,好想他……”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剑,刺向我。我用无力的语言安慰着他,心乱如麻地为他擦掉眼泪。

后来,这节课结束了。孩子擦掉眼泪,下课又继续嘻嘻哈哈了。而我的手上,收集着孩子们的“情绪”,酸甜苦辣都有,我照看着它们,五味杂陈。

“爸爸坐牢之后,陪我玩的人,就更少了……”

5 诗歌与成长

孩子们同诗歌的故事其实很多很多,不同的孩子有各自的生活和诗歌,来不及一一分享。说起诗歌的创作,说到底还是生活的偶见。就像我自己的写作,甚至有些过于随缘。有时候见着篱笆上趴着休息的一朵喇叭花,我浮想联翩要下笔记录;有时候见着澎湃的大海,反倒还失了言语。有时我也会想写写浪漫的诗——“因为要赴你的约/我每一秒的呼吸都在老去/玫瑰花准备为你枯萎/一场雨欲来又止/月亮已经爬上房梁/你还没有来/而我的呼吸/已经白发苍苍”,有时也尝试记叙的长诗,有时写散文,有时也会试着写给孩子们看的故事。

写得好也好,写得不好也罢,但我知道我喜欢写,我会学习着一直写,我为此感到快乐。所以,我并不会限制孩子们的创作体裁,写诗歌很好,写文章也很好,写故事同样好;我也不会限制孩子们发展自己的兴趣,帮助鼓励他们发现自己的特点。爱阅读写作好,数学思维敏捷好,绘画栩栩如生好,歌声娓娓动听好,喜欢组织集体活动好,能说会道好,会安静倾听好,会体谅他人好,能勇敢无畏也好……

我知道我面对着的是独立的个体,所以我的教学也越来越自由。从教室里走到教室外,从教室外走到学校外,孩子们可以在操场在田野找自己的素材;从限制主题,到围绕主题词进行联想,到老师同伴写词、打乱抽签定题,到不限主题;从一人创作,到集体创作,从老师评语,到伙伴互相点评;从课堂上写,到课间写,到家里写,到路边写;从阅读与写作融合,到跟音乐、美术、游戏融合……孩子们的生活开始更多与文字相关,记录开始更加自由,交流开始更加大胆,这是我想要的写作状态。

我和孩子的创作,都与成长息息相关。我也希望自己和孩子,都能继续在阅读和写作中汲取精神营养,来和解与欣赏所有的悲欢离合、柴米油盐,能安定且从容走在这一生的道路上。

(一审:熊泊宇 二审:刘乐 三审:谢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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