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古城,沱江水诗意流淌着,千百年来滋润着这片土地。听涛山上,安息着沈从文的灵魂,其文学和人格之美已化入人心。在一片翠幽中,一块玛瑙巨石是他的墓碑,无华丽雕刻,无显赫姓氏,上面有沈从文的妻妹张充和撰写的挽联: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十六字,道尽沈从文一生的坚守与烂漫。解读此联,是一场诗意的生命回溯。记者特邀著名沈从文研究专家凌宇教授,与他的学生张森教授,师徒二人携手,带我们走近沈从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一生。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岂不矛盾?
撰联人张充和被誉为“民国最后一位才女”,在书法、昆曲、诗词等领域造诣极深。两人可谓是亲人,更是知己。
张充和见证过沈从文为终身大事的执着——追求三姐张兆和的艰辛而浪漫的整个过程。执着追求心爱的人,正是上联“不折不从”一句所表达的。
沈从文夫妇。
1929年,在吴淞中国公学的教室里,沈从文第一次见到了张兆和,那时他是国文科的讲师,她是他的学生。
相识之初,沈从文的告白信写得热烈:“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但张兆和却不屑一顾,把他当作“癞蛤蟆十三号”。尽管如此,沈从文却不气馁,三年里,情书如雨、托友传情、上门求亲,求爱攻势接连不断。终于,这炮火般的热情,攻城拔寨的勇气,彻底打动了张兆和,在张家人的祝福下,沈从文喝到了“属于自己这乡下人的甜酒”。
在感情上是如此,在对人生的态度上,沈从文更是“不折不从”。张森教授认为,在文学创作上,沈从文坚定地走了一条独特属于自己的路。
凤凰古城。
张森教授介绍,沈从文曾认定自己的事业是“用一支笔来好好的保留最后一个浪漫派在二十世纪生命取予的形式”。他以发现美与创造美为使命,并在创作中忠于自己从实践中获得的价值理念,如《边城》中生命的纯真形式,《湘行散记》中对乡下人现代生存方式的沉重反思,《烛虚》中对“美”与“爱”的呼唤……沈从文主张艺术超越商业才能迎来自身发展与价值。如今,他的作品历久弥香,印证了坚守的价值所在。
但“不折不从”,而又“亦慈亦让”,是不是矛盾呢?张森教授解释说,这两个词语反映了沈从文的两面性格:一面是沈从文对自身原则的坚守,一面是沈从文对待他人温和、谦让、善良的处世态度。在《三姐夫沈二哥》中记载的一件小事中,沈从文的和善本性也得以体现:刚搬进新房的第一天晚上,张充和发现院子里有小偷,沈从文出门追击,手里拿的“武器”竟然只是一把牙刷。
“沈从文骨子里就不喜欢‘以牙还牙’的观念。”凌宇教授回忆与沈从文夫妇的往来,感慨颇深。在编写《沈从文传》时,沈从文那份温和与超脱让人敬佩。即便曾被一些人伤害,沈从文仍选择宽容,他强调要在传记中隐去那些人的名字,以保护当事人。
凌宇(左)与沈从文(右)。
“沈从文的宽容气度背后,是他对人事的悲悯。”凌宇教授说,沈从文理解人性的复杂与多元,对人类命运有着深切的同情和理解。他不仅关注人性浪漫、美好的一面,也信赖人性神圣的一面。他曾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这庙供奉的是‘人性’。”正是沈从文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与殷切期望,塑造了他悲天悯人的性格特点。
而与“亦慈亦让”奇妙呼应的是,整副挽联“无意中”形成了“嵌字格”,尾字连成“从文让人”四字。张充和在一次访谈中回忆此事时,直呼“有鬼哩”。
啧,真乃“神人鬼事”。
赤子其人,方能星斗其文
何为赤子?凌宇教授介绍:“那就是心境纯善如初生婴儿的人。沈从文自己也曾坦言,他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婴儿状态。”
沈从文正是这样一位赤子,他始终遵循本心,寻求生命最真的形式。从乡野间步入繁华都市,他不惧困顿,闯出了一片天地,但仍感叹:“在都市住上十年,我还是个乡下人。”“我发现在城市中活下来的我,生命俨然只淘剩一个空壳。”
记者拜访沈从文故居。
沈从文一直忧心失去自然的灵魂,他认为都市人大多只关心“生活”,而忽视了“生命”,压抑了自然本性;关注物质与外在,丧失了对美与爱的感受。沈从文的赤子情怀,既是他的痛苦,也是他的骄傲。他一直在寻觅,如何借助文字回归理想的自我本真。
“赤子之心在前,才有了他‘星斗其文’的传奇。”张森教授紧接道。
越是都市化,人越容易面临背离自我、背离自然的困境。而沈从文的小说,就是他的星斗,照亮了如梦似幻的湘西世界,也照亮了都市人的困顿内心。他站在乡村的立场,用优雅笔触批判都市弊病,以乡村的质朴、健康对照都市的虚伪、堕落。《边城》《萧萧》《长河》……沈从文构筑了独特的湘西世界,肯定了近乎自然的生命形态的同时,又呈现出社会急剧变动中乡下人的复杂命运。
张森教授认为,沈从文晚年放弃文学,投身文物研究,也是坚守自我、追求真知的体现,才得以创作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样的巨著。
“认识我自己生命,是从音乐而来;认识其他生命,实由美术而起。”沈从文年轻时便对中国古代文化和文物充满兴趣。在湘西当兵时,月薪只有6块钱的沈从文就攒下价值不菲的“宝藏”——6块钱的《云麾碑》、5块钱的《圣教序》、2块钱的《兰亭序》、5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
沈从文的文学写作与文物研究,都融汇了一种人与内心、人与自然的朴素的和谐。有过失落与痛苦,仍为其理想而坚持不辍,这也是他的文学与人格熠熠生辉的原因。
沈从文墓。
1988年,沈从文去世,彼时他已连续两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评审之一的马悦然曾感慨,倘若沈从文能多驻足世间五个月,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或将属于他。或许,这只是大家心中的美好愿景,但成或未成又如何?沈从文用生命铸就的“星斗”,闪耀在他的旷世创作中:那些凝结在人物角色里的爱恨与悲欢,发散在山水世界里的恬淡与纯净,以及错落在工艺传承中的美艳与精巧,已跨越时空,成为沟通你我的力量。
记者手记
路的尽头有“我”
姚帅
沈从文墓碑上还有一段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是他未竟稿《抽象的抒情》的开场白,其中蕴含的是他的创作理念,更是处世哲学。
沈从文所处的时代,是数百年来变革最剧烈的。沉浮于浪潮之中,人如何应对这一困境?沈从文找到了答案——遵从本心。他立足自身经历,秉持经过生命验证的理念,用情感去体验,以理性去审视,如此他守住了“赤子之心”,不曾被异化,也不曾褪色。
这对身处当今时代的我们亦有启示:保持开放的眼界去接纳世界,也怀抱自省的力量去探索内心。只有在这样的互动中,人才能发现自身的轮廓。这轮廓并非缺陷,而是一种流动之姿,正如沈从文清晰地认识到自身质朴的“乡下人”本性,站在这样的出发点,他审视自然与社会,从中得到了惊人的创作力。
向内去寻找你生命中“星斗”,体验那些使你自在的、激情的、平静的力量,并追寻它。歧路与迷途难以避免,但沿路被照亮之“人”的各色脸庞,会让你认识终将相遇的“我”。
点评嘉宾:凌宇
凌宇,男,湖南龙山人,苗族。曾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院长,湖南省重点学科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带头人,博士生导师,主要学术兼职有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等,第九届、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湖南省优秀社会科学专家,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他的专著《从边城走向世界》和传记《沈从文传》受到国内外专家高度评价,被誉为从区域文化角度研究现代文学思潮与流派的代表性成就。
点评嘉宾:张森
张森,女,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沈从文思想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与现代美术史关系。曾出版《沈从文思想研究》等学术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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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姚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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