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

2024-02-14 09:54:51 [来源:华声在线] [作者:容芬] [编辑:张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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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芬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白居易《问刘十九》

元和十二年(817)的某个冬日,庐山香炉峰下,江州司马白居易静坐草堂,守着红泥小火炉,温一壶酒,等一个人。

门外暮色摇落,飞雪欲来,他往炉子里又添了一块木炭。酒香慢慢发散,乳白色的雾气升腾在屋子里,暖意直扑纸窗。

酒是新的。炭火微红,酒上浮沫细似蚂蚁,泛起满壶绿意。

人是旧的。来了就一起饮酒,听雪一片一片落在松枝上,竹叶上,天地之间皆静默,而故人对坐,两鬓雪意簌簌,内心已长出蓬松的春山。

匡庐奇秀,甲天下山。江州本是白居易的贬谪之地,却因庐山而成了他精神上的故土。

白居易见庐山,也似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那里的雪,曾落在陶渊明的锄头上,也曾落在李白的剑上。飞瀑鸣溅,日照香炉,相隔多年,名士的风流蕴藉依旧历历如青山草木。

是以,一个失意的酒徒,成了雷厉风行的执行者,草堂的总设计师。遗爱寺边,香炉峰下,草堂很快落成。借山而居,剖竹引泉,泉水晶莹剔透,正宜酿酒煎茶。门口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在松下吃茶的时候,山影树影花影泉声琴声鸟声皆落入杯中。

草堂冬暖夏凉,风景清幽,又兼具实用功能与审美情趣:原木、土墙、石阶、纸窗、竹帘、纻帏、木榻、素屏、漆琴……俨然“侘寂”风格的雏形。朴素美学的根柢从外到内,从静到寂,于月夜雪晨,如寒梅冬心纷纷开落。

也难怪白居易会进不厌朝市,退不恋人寰,还要请庐山的清泉白石为自己作证,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全平生之志。

江州司马是个闲职,时间大段大段空下来,远离了朝堂,尽可与日月山川诗酒茶花为伴,白居易的性情也随之愈发澹泊平和。

不似昔日刚到江州,尚沉溺于悲愤之中,他给元稹写诗,将彼此比喻成囚笼中的鸟,兽槛里的猿,只能为诗入魔,终日醉吟。翻阅他的诗文也会发现,自入住草堂后,他的笔下就少了悲愤气,凌厉气,多了烟火气,闲适气,邻人气。

譬如夏秋之交的夜晚,他在草堂池畔看荷花,一时兴起,便写诗喊邻居过来饮酒赏月。

《暮江吟》中,他心如秋水,一片远意:“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他向江州的道士们虚心请教炼丹的方法,在草堂尝试炼丹。不过对他来说,炼丹更像是一种兴趣,并非执念于长生羽化,他也从未服用过丹药。

他还勤习佛法,与山寺中的僧人一起吃住,打坐论禅,接受斋戒,慢慢从佛教中求得清净与自在,以剔除人性中的贪嗔痴慢疑,“坐倚绳床闲自念,前生应是一诗僧”。

可见白居易后半生的知足保和,正是从庐山草堂出发的。草堂抚慰了他在仕途受伤的心灵,让他的精神与生活变得自洽,也让他生出了终老此山的愿望,从而抵达“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的处世哲学、思想根系与情感倾向。

年轻时的白居易,匹马入长安,“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一口气登进士、拔萃、制策三科,春风得意。入仕后因《长恨歌》平步青云,位列朝班,志在“整顿纲纪,澄清吏治”,又发动“新乐府运动”,针砭时弊,为民请命,狂狷激扬处,连天子都敢得罪,以至于含冤被贬江州。从此在精神上走出了庙堂,由兼济天下转向独善其身,为人生打开另一片天地。

江州之于白居易,一如黄州之于苏东坡,远离朝堂,在党争和机巧之外,后半生开始的地方,效仿陶渊明的处世之道,一点点地磨平锋芒,以完成“故我”的涅槃。他们同样清正廉洁,疾恶如仇,同样将一腔少年意气、巨大的政治热情化作冲淡之风,然后云在青天水在瓶。他们在金銮殿上草拟诏书的手,也同样可以挥舞锄头,在大地上种瓜种豆。因此,白居易变成了白乐天,苏轼变成了苏东坡。后来苏东坡一再被贬,写下“此心安处是吾乡”时,想起的应是白居易的“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吧?

如今白居易与李白、杜甫并称“唐代三大诗人”。如果说李、杜是大唐的双子星,那么白居易就是人间的红泥小火炉,温暖而亲切。

《问刘十九》流传至今,世人评价甚高,一直被人们所钟爱。这首小诗就像江州贬谪生活的一个时光切片,大道至简,大美至真,其朴素的情感,中国式的浪漫,又风雅又烟火又古意。全诗短短二十字,撇去最后一虚词,仅余十九字。十九字,却盛得下白雪天地,葱茏心事。纵是万千孤独,万般情意,一句“能饮一杯无”,对方便懂了。

至于刘十九何人也?

农人亦可,仙人亦可,诗人亦可,青山亦可,白鹤亦可。

因白居易,庐山在我心里也成了一座具备浪漫气质的山。“能饮一杯无”,这样的邀约,来自千年之前的香炉峰下,实在令人向往。千年之后,当我们翻开诗篇,就像翻阅一个人的心灵史,其中有浩瀚的海洋,也有俊秀的山峰和酒香弥漫的小茅屋。

想那青春年少曾憧憬至死不渝的爱情,时常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感动,喜欢白居易,就像喜欢一尊完美的偶像,读他的诗词,也像读落日下的影子,只有想象的轮廓,没有颜色、气味和温度。历经世事后,相比意气风发的白居易,我似乎更喜欢中年以后的白乐天,真意在,温情在,癖在,疵在。

诗人余光中曾说,如果选一位古人结伴旅游,他不会选李白,李白没有现实感,难免不负责任;也不会选杜甫,杜甫苦哈哈的,太严肃了;选苏东坡就挺好,可以做好朋友,因为苏东坡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想,如果可以选一位古人比邻而居,白居易应是不二之选。他好酒,好茶,好世间一切美物,也好“乐天知命”的闲适与“对火玩雪”的潇洒。他身上有李白的才情与少年气,豪饮可,作诗可;有杜甫的敦厚与忧国之心,谈论苍生可,关心粮食与朝局可;也有苏东坡那般随遇而安,把生活化腐朽为神奇的有趣灵魂,炼丹可,论禅可,养竹可,种地可,酿酒可,弹琴可,山水风月更是不亦快哉。

如此再读白居易,就像风雪欲来的黄昏,去邻居家串门,柴扉已为你打开,屋里的红泥小火炉上升腾着白雾,酒香轻轻勾住你的脚——“能饮一杯无”?

于是围炉夜话,主人半生的诗词与故事,正好用来下酒。

(一审:蒋宇 二审:刘乐 三审:文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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