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情歌。蒋志舟 摄
吕高安
伴随新年的脚步而来的，还有家乡邵阳油茶香。此油茶非城步茶饮油茶。兄嫂捎来自制的黄亭市茶油炸豆腐，这几天我餐餐都吃。黄澄澄、软酥酥、油露露的豆腐，左嘴进口，右嘴流油。看我一副馋相，老婆提醒，省着点，还要过年呢。
某种意义上，宝庆的年，就是油茶年，从头至尾跟油茶相关。
一
油茶树是亚热带椰子树，全身都是宝。邵阳人率性，一律省“油”，油茶果叫茶果，油茶籽叫茶籽。茶果开裂，剥茶籽榨油，果壳曰茶壳，油渣曰茶枯。
入冬，母亲和姐姐妹妹煮茶枯水洗头美发，浆洗被服，消毒灭虱。据传慈禧太后喜欢用茶油护理肌肤，宋美龄睡前要享受茶油按摩护理。兼具生活和医药功用的“茶皂素”，应该是日本人受邵阳人启发而开发的，溯源可达雪峰山战役。
入冬，父亲扛回油茶树枯兜，劈成柴块，与一饼饼茶枯码在屋角，茶壳堆在灶边。家人围坐，茶壳丢进灶膛，火势渐涨。冰雪刺骨时，入屋暖融融，原来父亲将一饼茶枯捣碎，丢几坨烧火，股股暖流涌上身。如果添几块柴，则爆出“咂咂”声，火旺得更加来劲。
这时，最盼望母亲端来一碗碗自制甜酒，弥漫着丝丝甜蜜温馨。父母、姐姐唠叨着一年收成，看我家是否为队上“剩钱户”。油灯点茶油，明亮而芳香，我和弟妹在灯下写作业。
我问，何以叫茶油呢?
父亲说故事。距我村五公里的阳乌岭下，一邓姓孤苦老人，全靠精心打理一棵油茶树谋生。有一年树上只结一个茶果，果大奇香。引来云游的张果老，以银两买下茶果，献于玉帝。帝怒，责其以俗物戏君。张扳开茶果，茶油泉涌。以之炒菜，香飘九天;以之点灯，灯火辉煌。为嘉奖张果老阳乌岭查访之功，玉帝赐名“茶(查)油”。
此时，我们吃着母亲做的茶油炖老鸭，回味夏天她做茶油仔姜鸭的情景。将鸭肉剁成小块，与仔姜、花椒下锅，茶油爆炒，待香味炒出，再放大蒜和辣椒、鸭血焖制而成。
油香氤氲中，年味悄然来临。
二
谚云：“(腊月)二十五，蒸酒打豆腐”。其实过了腊八，各家各户便张罗着磨茶油豆腐。
困乏年代，家里自留地豆苗茁壮，黄豆粒大饱满，这是父母一点一滴用土杂肥“呵护”出来的。其中有茶枯之功，茶枯捣碎，亦可作土杂肥和农药。母亲以泉水浸泡黄豆，掌握火候、卤水比例，拿捏分寸，磨出的豆腐鲜嫩至极。
煎炸时，母亲不吝把全家一年20来斤茶油，竹筒倒豆子般倒进油锅，一片片白生生豆腐喧哗着、翻腾着，也有技术火候控制。五六个小时后，茶油耗去一半，五六磨油亮亮、黄澄澄、松泛泛、软趴趴的油豆腐陆续出锅。不要盐，不要煮，我们趁机尝几块出锅油豆腐，别有一番风味。
晾滤，刷盐，码齐，一小堆一小堆油豆腐，像一队队待检阅的壮士。一半留作过年吃，一半被母亲封藏在大肚子坛罐，吃到来年春耕夏收。
那时，肉禽很有限，打牙祭主打豆腐，平常一面黄就不错了，逢年过节才炸油豆腐。油豆腐适应性强，与鲜肉相煮，与腊肉、猪血丸子相炒，茶油与猪油相融，香气绕屋来。油豆腐炖土鸡，是植物精华茶油与动物精华鸡汤，强强联合而成过年尤物。
大年三十和初一，土鸡炖油豆腐之香，笼罩全村。豆腐进嘴，汤汁流出，下一片豆腐火速进嘴才能堵住。这需要歪噘着嘴，并情不自禁地“咂咂”出声，以示美味可鉴。后来发展到吃任何佳肴，都如此堵漏，练就宝古佬歪脖子用食习惯。
小伙子吃够油豆腐炖土鸡，可更加蹦蹦跳跳拜年。否则，满哈、三子毛、云保兄等耷拉着脸，嘴巴扯得挂住油勺子。
如今，豆腐远非餐桌主打，山珍海味也见怪不怪。但是，能吃到正宗黄亭市油豆腐不易。山青青养油茶香，水清清宜磨豆腐，天时地利人勤巧，方可出产名菜“黄亭市油豆腐”。
三
《山海经》：“员木，南方油食也。”员木，油茶树也。吕氏族谱载，明朝洪武3年，官员吕茂孙夫人携四子，逃战乱至金称市、黄亭市一带安家落户，油茶树随之存在了至少650年。本地昆仑山前面有一古油茶树林，叫军德凹，蓊蓊郁郁，密不透光，据说曾屯军其中。
吃茶油长大的乡贤吕振羽，脑瓜特好使，走南闯北，著书立说闹革命，终成一代宗师、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开拓者之一。据说，在延安时期，一次吕老请毛泽东、刘少奇等老乡欢聚，共品黄亭市油豆腐。
香飘千里背后，是认真打理油茶树。冬挖茶山，松土透气，培兜抚育，成为乡亲们最重要的活儿。那时，男女老少扛着锄头，戴着斗笠，带着凉白开干粮，背着蓑衣齐上阵。挖呀挖，在陡峭的茶山里面挖呀挖呀挖，在大大的茶山里面挖呀挖呀挖，在硬硬的茶山里面挖呀挖呀挖，在火火的“网格化”劳动竞赛中挖呀挖。
山歌声欢笑声喧哗声打闹声，在漫山遍野传扬。寒冷被驱散，偏僻被炒热，热情被放大，乡愁被演绎，湘西南女性的朴茂健美、男性的阳刚野趣，尽情呈现。即便辛劳受伤，在油茶树表皮刨点粉，敷住伤口，止血最有效。
母亲和两个姐姐是挖茶山的主力队员，尤其大姐这“铁姑娘”式妇女队长，以身作则争上游。我和大妹鹦鹉学舌，抡起大锄头。我特别羡慕男人们冰雪天汗流浃背露出的三角肌，以为健壮是挖呀挖挖出来的。
茶山越挖越大，年味越来越近。
大年初一，在点茶油灯祭祀祖先，点燃炮竹，吃完早餐后，应付几个拜年客之后，一些老农感到无聊了。于是，10点以后，他们又扛着锄头、穿着蓑衣上了茶山，似乎那儿才是其精神寄托。
四
长期从事挖茶山、耕耘播种等重体力劳动，养成家乡特别勤劳朴实低调的底色。原本野生野长的油茶树，漫山遍野，天生地养，人类食之用之，就是没有重视它们并记入史志。
隋朝时武冈县并入邵阳县，明朝时而后，邵阳县长期属于武冈县的紫阳乡和长溪乡，邵阳县连同武冈亦长期属于宝庆府管辖。知名作家吕明、方志专家尹敬中皓首穷经，在《宝庆府志》《武冈县志》中寻根，却发现油茶的记载少到可怜，牵涉到油茶时寥寥几字带过。唯一可见的数字记录在《武冈县志》，它记载在20世纪50年代，全县(包括邵阳县)有木油榨184座，用于榨油茶和油菜籽。
但是，改革开放促使父老乡亲思想观念发生改观，开始围绕“油茶”大做文章，做大文章。万亩油茶示范基地、油茶种植大户不断涌现，油茶抚育管护、矛盾纠纷调处、油茶生产技术指导等文件、举措一个个出台。走出去开邵阳“茶油餐馆”“茶油专店”，招商引资请进来。“黄亭市油豆腐”品牌越来越响。
近年来，邵阳县带动10万农户茶油致富。“中国茶油之都——邵阳县现代油茶产业融合发展国家级示范园”正在建设之中。县主要领导与我聊天时，言必称茶油。家乡发展壮大以茶油为龙头的四大特色农业，赋能乡村振兴，步子越走越稳健。
对于我，乡愁是一支山歌、一湾溪水、一条羊肠小道，也是一块布满年味的油豆腐。当年挖茶山时，我就挖到宝古佬乃至湖南人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低调倔强的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