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文明的现代变迁史——《家山》读记

2023-01-26 09:02:06 [来源:华声在线] [编辑:欧小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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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启民

湖南实力派作家王跃文新近发表了长篇小说《家山》。小说名为“家山”,提示着作品尽管写的是最终将走向革命的现代史,却立足于耕读社会的家族世系,带有鲜明的重视土地、观照传统的立场。

作品以一个自然村沙湾村为对象,展现现代历史上沙湾村里村外不同户姓和力量之间的冲突与交往,通过沙湾村内伦理、风俗、政治、教育等领域的变动,呈现出中国从耕读文明走向现代的煌煌历程。

《家山》最吸引人之处,莫过于对沙湾村中发育生长于此的自然村落格局的精微展现。一个自然村中发端于两姓始祖的农民家户,逐渐在中时段的历史里衍化出了不同的脾性、品质,在经济关系、社会角色上有了相互牵绊又合作的分工:雇人种田的田家——在过往历史里被称之为“地主”的佑德公、远逸公,以钱财、心力维系着沙湾的安宁与礼教秩序;为人种田的佃家,达公、扬高一家乘着人丁兴旺咄咄逼人,在农会这样的新兴机构中试图立住脚跟;而修根这样带有自耕农色彩的农户,守着自家的土地勤勉耕耘,怀着扩大土地的美梦、绝少参与政事。

村中的妇女群像亦展现出家养、文化的差异秩序来:士家秩序之外的村民桃香,一双大脚,说话行事豪爽泼辣,反倒能在县衙门为村里讨公道;福太婆、祖婆这样的士绅之妇,则守着祖宗的老规矩深居家中,成为孩子们走向外界、走向新社会的牵绊;已经在长沙的中学读过书的少女贞一,则成为自觉改造本土风俗、带领妇女走向社会治理的新兴力量……小说里还写到慧净师父为村中人安抚心灵、齐岳为人们敲梆打更、知根老爷齐树为村里记文录事。

这些村中相互支撑、合作,但又必然有着冲突的力量,连同着已经被沙湾村村民们讲述为神话的先祖创业史,让读者意识到,沙湾村俨然就是一个依托于血缘与地缘,在经济、风俗、政教、信仰多个层面自养自足的小共同体。

小说以沙湾村与外村械斗、又以佑德公以血缘关系巧妙化解为开头,是别具意味的,它暗示着,一个在传统农耕文明上生长起来的自然村落,它内在的运转逻辑。

而沙湾又不可避免地被拉入到现代的洪流之中,还挣扎于宗族血性械斗的沙湾村,早已进入一个更大的故事,参与进更大的历史进程。文本里的青壮一代齐美、扬卿、齐峰、贞一,他们在长沙、日本接受过现代教育,源源不断地为沙湾引入了新的现代事务、风俗。无论是齐美、齐峰将沙湾的青壮们带入了现代军事训练班中,还是扬卿的现代水利规划和新式学堂,抑或是尚属少女的贞一以一腔天真要改换沙湾妇女的裹脚习俗,新一代沙湾人都努着劲将平等、现代、独立的文化,将现代的治理秩序引入沙湾。

小说之所以动人,在于它不仅能从后来者的位置写出这种新旧之变,它还能站在文明的内部,站在历史后来者的另一端,站在土地之上那些深深受教、生长于儒礼文化之中的人的立场上,写出新旧之变里人们复杂的情绪、艰难的抉择。这种复杂包含着佑德公的无奈、凄凉,一生勉力去维护沙湾的传统政教秩序,终被儿子、被县长的言行所信服,逐渐接受传统即将被时代替代的命运;这种复杂也包含着扬卿的无力、心酸,回乡后扬卿创办新式学堂,曾教过自己的私塾老师无法融入新式教育体系,勾背离开,扬卿何尝不感到苦楚;当然,这种复杂更包含着一腔热血推行新政却深陷现实泥潭的县长李明达,离开沙湾的雪夜里刻骨的孤独,包含了贞一为了解放妇女而奔走,反造成女性新的压迫时深深的自责……新路与旧路总是好坏善恶交织、问题与希望交互,真正行进在历史之中的人,往往就是在各种力量、传统的撕扯之中艰辛的赶路。

中国的现代史该怎么书写?我们要如何理解曾经发生的新旧鼎革?过去,我们有太多的文本总是站在“新”的一面,站在后来者的位置去言之凿凿地写出这种变革的必然性;有的时候,又全然抛弃这“新”,将推动现代史行进的力量完全依托为“旧”的传统。《家山》的惊喜之处,在于作者终于褪去了许多情绪化的判断,它将新旧鼎革的故事收束于土地之上,冷静地深入到文明的内在肌理,去真正体贴这场文明的变奏,写出这场变革如何发生、为何发生。它既看到氏族农耕传统的低效、幼稚甚至荒诞,也看到它的温存、护佑;既写出现代规划的摧枯拉朽,也真实地指出现代允诺的空洞与危机。这正是文明变革来临时的某种真实。

时过境迁,现代历史已经走过了百年,五四运动都一百年了,我想,中国人应该更自信地、更自觉地去重新体认新旧鼎革,而《家山》正内怀着这样的使命与态度。

(《家山》,王跃文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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