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德和
作者系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湖南娄底双峰人，从业23年，资深媒体人，曾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百篇。
母亲八十有六，独居老家，不愿来城里居住，也不想请别人照顾。兄弟们便商量，每人回家照顾3个月，循环轮换。只是每次三个月期满进行交接的时候，母亲便一个人躲到里屋偷偷抹泪，舍不得这一段时间的陪伴。
8月31日，是我照护母亲三个月期满之日，相信母亲不会偷偷掉泪，因为每个星期在老家和长沙之间往返奔波，自然有疏漏之处；我又脾气不好，种菜时狠狠讲了她几回，难免让她怀恨在心。
倒是离开后担忧屋后这片新开的菜园。园中黄瓜、辣椒基本败禾，但丝瓜、南瓜、苦瓜、豆荚以及蕹菜来势正好。如今正值酷暑，若不每天浇水施肥，很难存活。最担心母亲舍不得这片菜地，每天会挣扎着去照看，怕反累坏了身子。
其实这也不算是新开的菜地。以前这是我家的菜园，曾经种满了瓜果蔬菜。十一年前父亲故去，母亲一个人无力照看菜园，便渐渐荒芜，竹子四处弥漫。
先期二兄已开辟了一小块菜畦，种上了辣椒，黄瓜。我接手的时候恰是5月，正是雨水初涨、瓜蔓生长时节。看到原野一片葱绿，户户种菜栽瓜，而我们要在这里生活三个多月，便想自己辟地种菜，既可自给自足，也可以打发一下无聊时光。
种菜其实不易。首先是园地很久没有开垦，土地板结，竹子盘根错节，很难挖掘。其次是周围到处喂鸡，一不小心种子和菜苗就被啄食了，令人防不胜防，只好砍伐竹枝和荆棘扎紧篱笆。
种菜也令人疯狂。你若没在此常住，即便四处芳草萋萋也与我无关；你若在此处长住，则是寸土寸金，无论房前屋后，只要有空地就见缝插针栽瓜种菜。
到处采购种子，四处讨要瓜秧。
每天打开大门，屋前青山，满垄翠稻，漠漠水田飞白鹭。第一件事总是提上粪桶和勺子去浇水追肥。哪颗种子发芽了，哪根瓜藤绽花苞了，一一了然于胸。
母亲像是重获生机，面带微笑，走路生风，到园里指导我们种菜。说是豆种播放要浅，辣椒择地要新。黄瓜喜雨水，丝瓜喜潮润。豆荚要打直架，南瓜要搭倒蓬。
那一行豆荚迟迟没有破土，老婆天天俯察，一个星期了却毫无动静。母亲沉不住气偷偷溜到园中，拿蓝掘子去翻，一粒粒长满了白芽，却被不幸翻没。被我毫不留情狠批一顿，说她拔苗助长。
母亲视鸡如命，先前喂了十几只大鸡，这晌又偷偷孵化了20几只小鸡。那老母鸡带着小鸡崽四处逡巡，一不留神溜到园里，将刚刚长出嫩苗的空心菜洗劫一空。我拿起棍棒追着鸡们四处逃窜，发狠要打死它们。母亲怒极、恨极，急忙护住。以后每天便端了凳子守在园中看鸡。
说是瓜果追肥要用有机肥，老娘和老婆便在厕所放了淤桶接收小便，还不准我到处撒野浪费肥料。闻着那酸臭的味道令人捂鼻。
从来没有注意到瓜蔓的力量，如此柔弱，如此纤细，却又如此韧性而坚强，千回百转，力争上游，向阳而生。我们给每根瓜苗都插上竹檩子搭建瓜蓬。竹檩子两侧伸开细柔的枝丫。瓜藤便绕着这些枝丫往上生长，而往上开路的恰恰是那最柔软的瓜须，他们以阳光为牵引，只要有细微的枝蔓，招摇的叶片，哪怕是蜘蛛网搭上的桥，他们也毫不犹豫攀爬过去，缠绕过去，与更高的乔木接上头。我丝毫不嫌弃它们瓜葛相连，攀附权贵。它们需要阳光，需要氧气和水分，要充足地透光透气，否则他们会生长不良，或者只开花不结果。
看着一株株藤蔓争高直上，一颗颗花蕾含苞待放，一粒粒瓜果摇头露尾，瓜熟蒂落，这种欢乐无以言表。只要有时间，就往园中转转。刚从长沙回来，便立马向园中看。有时候回来晚了，也要带着手电去看哪根苗挂果了，哪条瓜长大了。用“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但愿花开早，能将宿愿偿。”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每天到菜园采摘几条黄瓜，用清水洗净打汤，放一把门前的紫苏叶，香嫩到了极点。或者摘几条带露的丝瓜，放些许肉末和蒜蓉，不放油也鲜甜可口。园中的青椒，配以土猪肉以及茄子、苦瓜，都是格外清爽。每次围桌而坐，母亲都很开心。闲聊一些种菜心得和穷年旧事，感觉又回到几十年以前的青葱岁月。
明天就要离开家乡，星汉灿烂，原野疏阔，晚风轻拂，蝉鸣不断。而我最牵挂的还是屋后的那片菜园，那里有几条丝瓜，几颗南瓜藏在肥大的叶子下，那高挂树梢的冬瓜藤又钻出几条嫩毛坨，都一一在心田潜滋暗长。从五月瓜蔓发，到八月果累累，这90余天的时光里，仿佛在梦中穿行。
接手照顾母亲的满兄自己有一大片菜园。我担心我们辛苦开垦的这片菜地此后没有哪个来打理，又怕老母亲不顾年老体衰强行去浇水除草。哎，曾经养育我的家园，若不经常去看看，渐渐变成了他乡；曾经生育我的母亲，若不时常去陪伴，时光便悄悄吞噬她的踪影。
莫名忆起一首小诗：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到东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出走半生，归来犹是少年。来年再来陪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