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山野草民的人间正道

2022-06-17 09:59:20 [来源:华声在线] [作者:谢石] [编辑:刘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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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中央的四合院是谭休祥老人老宅宅址,此处现已由其子谭谈创建为曹家村老农活动中心。

严伯霖 摄

编者按

父亲,是人类生命链条中的一个钢栓;父亲,是世界亲情词海中的一个叹号。这是著名作家谭谈对父亲的理解。

亭亭鼎鼎,风光月霁。这是中国文化巨擘王船山在《示子侄》里对后辈子孙的期许。“贞介自持,一尘不染”是船山先生一生秉承的父训。

父亲是我们的生命源头之一,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关于父亲的故事。父亲节快到了,更唤起人们对于父亲的记忆。本期《湘韵》,展现父爱的深沉,以及爱的守护与传递。

谢石

一、让人难以忘怀的上访者

还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湖南日报驻娄底记者站工作。也许初上任,就写了不少批评稿件见报,结果引来了不少上访者。

有一天突然来了两位上访者找到了我在地委四楼的办公室。接访、内参、报道是湖南日报规定记者站的三大任务。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所以特别对上访和内参很重视。

两位一进门,一位个子魁梧、脸上棱角分明、长相很有个性的老人,开门见山就问:你是那个在双峰写批评稿子的谢石记者吗?

我一听是与我家乡靠近的涟源话,而且还关注过我,便很亲切地为他沏茶,请他俩坐在我对面。

我问:“您老有什么事?”他还没回答,旁边一位年纪稍小一点的就插嘴:这是大作家谭谈的父亲。他立即厉声制止,板着脸说:“我是我,他是他。我有我的名字。”

我那时还不认识谭谈,只在电影上看过他的《山道弯弯》。我马上缓解一下气氛:“是,我们只就事论事,而且也不能听您老的一面之词。”这么一说,他那张峻刻的脸才阴天转晴对着我说:“我叫谭休祥,涟源乡下的一个农民。有件事想向你反映。”于是就用非常简洁、清晰的关键词讲明了上访的问题。

开言知肺腑,我一听就知道是个有经历有见识的农民。当场做完记录,就问他,我先打个电话到你们公社了解一下?他一下就按住我的手说,要打就打到县里,此事就是底下解决不了,才来找你。于是我便挂通了当时涟源县委书记阳花萼的电话,阳书记表示,他们正在解决这个事。并还调侃了一句:谭先生“学雷锋”还学到你那里去了?

谭老爷子为何有一个“学雷锋”的雅号呢?原来谭休祥幼时读过几年私塾,后来又在一家药店当学徒,见多识广,加上有扶危救困、仗义疏财的情怀,便成为乡下农民们拥戴的排忧解难的依靠——有事就找谭佬子。而他呢?识大局,懂规矩,只要他觉得应该做的,就会挺身而出。

不久,问题圆满解决了。为何一个农民有如此成人之美,助人为乐的情怀和能力呢?

二、“休先生”成了“知名人士”

谭休祥老人幼年失怙,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带大。“百善孝为先”,他把疾病缠身的母亲侍奉到耄耋之年,成了当地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成了老一辈教育子女的榜样。村里有什么纠纷事,特别是关于孝道缺失、公道受损的事,大家都找“休先生”评理。只要他出了面,就一言解纷,三章服众。

为什么会有如此地位呢?一是因为德高望重,榜样摆在那里。二是他为人爽快,击得中要害,抓得住道理,三言两语就讲得双方都没话讲,威望就自然而然形成了。

后来更使他威信再上层楼的是,他办好了一件乡下教师蒙受冤屈久拖不决的事。

谭老是个读书人,见一位教师冤屈长期得不到伸张,他决定亲自出手来打抱不平。别看他是个农民,却有农民的特殊智慧。既讲战术,又讲战略,思忖这个问题只有诉诸高层了。于是他提前布局,在教师节来临的一个月前,就向当时中央领导写了封翔实的信,结果,这位领导把他的信批了下来,一时轰动了全省。地、县接到层层批示,非拖即搁、久拖不决的问题瞬间迎刃而解。

从此更鼓舞了这位湘中农民的侠义之气。于是,“有事找休先生”,成了他们家乡的口头禅,也成了一方有求必应的“110”。但是,他头脑却非常清醒,不该做的坚决不做,不给那些垃圾人作工具,为垃圾事当道具。

谭谈兄曾告诉我,他父亲跑到长沙来,就是两件事:一是为受委屈的人告状;二是送病人来看病。一到长沙,虽然吃住在儿子家里,但从不打儿子的牌子。凡事亲力亲为,找医院,找信访,他跑得腰酸腿痛,却甘之如饴。这些事,谭老兄给我作笑话讲过。有次无意中他看见父亲为别人写的申诉中,还夹了张名片,上面只有他本人的地址和电话,在“谭休祥”的顶头写职务职称的地方,空空如也。一介草民,连村里的组长都没当过,但他却有零的突破——印了四个黑体字“知名人士”。晚上父子在吃饭时有个对话。儿子悄悄问父亲:您老何时成了“知名人士”?父亲很生气地回答儿子:我有名有姓,活到这个年纪,为何不是知名人士?你以为我要打你的牌子?作为知名作家的儿子只好认输,笑眯眯地夹了一块父亲很喜欢吃的粉蒸肉到“知名人士”的碗里。

三、家风、庭训的巨大回响

现在再回到我接访“休先生”的那个场景。因为我是面对面听他“告状”,便好奇而又仔细地观察了这张“农村知识老年”之脸:沧桑岁月的皱纹里充盈着执着和倔强两股气脉。

临走时,他已基本满意了,我要送客,他还很斯文地要我“留步”时,却撂了两句这样的话:谢记者,我是相信你,才来找你的。如搞不好,我会再来寻你,我认准了的事,我会告到底的。

我一听,连连向他俩打拱称诺。心里想,从古代到今天,社会不就是要有这种真诚执着,盯着一件事不放的实干家吗?后来,我和他的两个儿子打了几十年交道,又一次证实:父亲才是人生最关键的第一个老师。

谭谈兄从少年务农,到当兵就开始写文章,经过工人、记者、编辑、专业作家,著作等身,一直当到中国作协副主席,这不就是他父亲那种真诚和倔强的基因、家风、庭训的植入和熏陶吗?他在《父亲》一文中,是这样深情地开头:父亲,是人类生命链条中的一个钢栓;父亲,是世界亲情词海中的一个叹号。

谭谈的成就有着他父亲性格的烙印。在我的记忆中,有两次精彩的人生闲笔,简直是他父亲的一个再版。

一是他还在报社当记者时,已经出了好几本叫响的好书。但评职称时,有人说:老谭什么作品都有了,只可惜还缺了点什么。缺了什么,虽然没有点破,但谭谈却知道人家嫌他没有正规学历的那张文凭。于是他嚯地站起来:缺什么?不就是那张纸吗?可惜的是那些研究我小说的人都评上教授了,我还特别小心只报个中级职称……结果不欢而散。于是他干脆华丽转身,到省作协当了专业作家。但是,他气犹未解,要为没有文凭却有水平的人打抱不平,很快就写了一篇文章发表了。这对当时过于认学历的做法起到了一定的纠偏作用。

第二件事是到作协后。作家晋级居然也要考外语——对待这种奇葩事,谭老兄这次不是怒发冲冠,而是冷静观察、沉着应对。他和很多搬着几本英汉词典的作家们,规规矩矩进了考场。下考铃一响,他就写好了一篇文章。第二天见报,大家争相传阅,轰动了长沙。其中的句子和大意,我还记得一些:我拿起卷子一看,一个字都不认得。好容易找到一个认识的单词叫“OK”。想起领导讲过,像我这样的作家,考英语不过是走个形式,只要动了笔,就大吉大利了。谭老兄笔锋一转:我本想把“OK”译成“好”,但看着这样洁白干净的试卷,不忍心去破坏它的美玉无瑕,终于原璧奉还给了监考老师。谭老兄的这一义举成功——第二年,上面发现这种做法不合理,立即进行了废止。如果当时谭谈不当“出头鸟”站出来,后面还不知有多少老知识分子会在这一门槛外,望“洋”兴叹!

在谭老兄的煌煌大作中,这两笔浓墨重彩的一撇一捺,我想会成为文坛的佳话。

万古无人伸正义,两间何物指迷津?此时,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位上访老人,挺起脊梁的草民,仿佛又站在了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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