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野马(人生风景)

2021-09-16 10:17:44 [来源:长沙晚报] [作者:李武] [编辑: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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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武

晚饭后,我们坐在屋檐下摇着蒲扇,初秋虽然来了,暑气还未消。初秋最明显的变化,是后山的蝉的叫声,由原来的尖锐变成了嘶哑,声音扯得很长。夜游鸟飞倦了,慢慢开始飞向巢穴。小溪河边老樟树下的码头空落着,樟树上有很多鸟在上面筑了巢。透过樟树的枝丫,可以隐约看到赤脚医生老陈正在灯下忙着。老陈这时正在跟一个患者把脉,他在心里默数着脉搏的跳动,眼睛朝外面张望着。一旁的榨油铺已挂起了风灯,大人们说今秋的茶籽收成肯定不错,组上负责榨油铺的人要在这个晚上清洗榨油的木榨和工具。风灯摇晃在几个人的头顶,人影晃动在墙上,狗吠声嘹亮在村庄,夹杂着孩子的哭声,田里的稻子有些已经收了,有几个孩子趁着夜色还没来,在田里追赶着几只鹅,鹅伸长着脖子嘎嘎嘎歪歪扭扭在跑,几个孩子不时被稻茬绊倒。

光阴一寸一寸爬行在村庄的各个角落里,时间是真实的,时间留在窗户角落架起的蜘蛛网上,蜘蛛乐此不疲生活在它精心编织的网的范围内。铁匠铺火花四溅,传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这个秋天农人要用的农具正在吴铁匠和他徒弟的手下赶制。徒弟血气方刚的年纪,加上打铁消耗体力,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他忍着,还是使尽全身力气抡着手里的大锤在配合着师父。师父用钳子钳着通红的铁放进一大桶冷水内,火光里,他看见水瞬间沸腾起来,火光跳跃在他眼球里。他坐在铁匠铺门槛上歇口气,他想起了自己日渐年迈的父母,想起父亲将自己交给师父学手艺的那天,想起在灯底下纳鞋底的母亲,他下意识用手擦了下沾满煤灰和铁灰的脸,鼻子酸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抬起头望了眼天空,一行大雁正越过山头,季节更迭太快,白露夜为霜的时候将至。他眼看着铁匠铺门前的一树石榴花从开花到结果的过程,同时也看着一丛美人蕉从开花到凋谢的过程。

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霞还绚丽的燃烧在天边,灯次第被擦亮。我总是习惯在这个时候站在石拱桥上张望,脚下水流撞击着桥墩的声音,由于水流不是很急,听上去不是很刺耳。被擦亮的一个窗户下传来广播里播放的悠长的评书的声音,已经接近尾声,里面已讲完“且听下回分解”几个字就戛然而止。把天线伸到最长,广播信号还是不好,一阵嘈杂的声音后,收音机被主人立即关掉。不远处就是半亩倾倒着的残荷,盛夏时怒放的荷花上不时停着几只蜻蜓,荷叶上的露珠随风滚动着,我们经常折下一片荷叶,举在头顶遮挡烈日。

回到家时,父亲坐在灶膛前烧火,母亲在灶膛前忙着做晚饭。断黑点灯吃晚饭已成惯例,祖父坐在屋檐下等饭。望着近十五的天空,他兴奋地喊我出去,说天上有流星划过。其实我一直坐在门墩上,只是他没察觉而已,流星划过的一瞬间,一道奇异的光芒划破天空后,便又恢复了天空本来的样子。他指着满天的星星给我看,说有些只能在秋天才能看到的。他举起手指着天空说那颗很亮的星星叫木星,天狼星白露过后就能看到了,他继续说。地球和星星有它们自己运行的规律,就像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的自然规律一样,我望着他褶皱的脸,他似乎在喃喃自语。

天刚亮,我便被祖父喊醒,他说要我跟着他去县城。太兴奋了的缘故,出门时发现衣服都穿反了,他咧着掉了一颗门牙的嘴哈哈大笑着,看上去很滑稽。他挑着一担箩筐,箩筐里装的是最近几天他在河边收割的苎麻,他要挑到县城里去卖,我们沿着山路一直走,到县城的码头时天才开始亮。东街口早市已经开始人声鼎沸,路边摆满了各种东西,都是来自山里的担子,都是卖山里产的东西。祖父这时掏出用手帕包着的一把皱巴巴的钞票,小心地从里面抽出两张,在路边的包点铺买了两个小笼包给我,他看着我吞下两个包子,满嘴的油,我还没来得及感受包子的味道包子就吞下去了。祖父一手扶着肩上的扁担,一手牵着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终于在街边的一个空隙里放下肩上的箩筐,等待着顾客来购买箩筐里的苎麻。这一担苎麻最终被一个土产公司的人买走了,他将所有的苎麻装在一个编织袋内交给那个人,然后一张一张数着那个人递给他的几张钞票,将钞票包进手帕后,他挑起空箩筐带着我走出了这条街,他又在包子铺前停下了,买了两个大肉包,分给我一个,另一个他放在箩筐里,一旁的百货大厦柜台里摆满了各种商品,我很想进去看看的,但脚步最终还是只能跟着他走。

我们又从原路返回。站在山顶,我看到了秋阳下的村庄,阳光毫无保留地铺陈在大地上,流淌在村庄的时间里,尘埃野马飞舞在里面,而我,却在光阴里注视着村庄的各种变迁。

多年后,我沿着小溪河走出了这个村庄,一些过往和时间便一下被我甩远,时光从来不语,太阳照常升起又落下。

来源:长沙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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