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老爹的庄稼情

2020-10-23 08:50:49 [来源:华声在线] [编辑:欧小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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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老爹正在作来年种粮计划。

吕高安

蒋老爹今年八十八,一双大耳,挂在黝黑精瘦的脸上,间歇性耳聋也有年岁了。不过,老爹何时听得清,何时听不清,谁也搞不清。

湘西南的三伏,宛若一个火球。这天,老爹在地里忙乎,三亩多黄豆,从早上5点到中午1点,我们赶到时,他割倒了一半,再用畚箕一担担挑回,布晒到打谷坪,待晒燥后即可棒槌。老爹挥汗如注,全身湿透又蒸干,十几分钟循环一次。汗水滴在地上,“呲”地一秒钟被蒸干。老爹扬起可乐瓶喝凉开水,咕咚咕咚。

地在后山,过二三十分钟,九十三岁的蒋妈便踏着碎步送来一瓶凉开水。“要死的,回来吃饭啰!”蒋妈做好午饭,不知呼叫了多少遍,蒋爹就是听不见。夫小妻5岁,但老爹大男子气丝毫不小。

三伏天竟变成了老爹的兴奋剂

给蒋爹提气的,首数他年青时能说会写,浑身使不完的劲。当村干部几十年,耕田种地,修塘筑坝,什么活儿老爹都操头。加之他16岁当爹,蒋妈肚子在计划生育之前一气掉落7男3女10个,头几个一下子便长成壮劳力。在生产队,谁家手脚多,阳气就高。

政策一变,5亩责任田在老爹手里更是灵泛,年年挤满仓。古稀之年,他早已四世同堂,儿孙们在家的、出外的,都搞得不错。但老爹照常春播秋收,粗活重活,身手不输后生。并且连同房前屋后抛荒的七八亩田土,一并翻耕过来。

三伏天竟变成了老爹的兴奋剂,多年来早上四五点起床,直奔田地。渴了,喝几口山泉水;饿了,吃点干粮,喝点米酒,一个酒瓶随身携带;累了,在树荫下铺块塑料,光着膀子困一觉。离家不过三五百米,老爹硬要到傍晚收工。回家,老妈正在饲养鸡鸭鹅,老爹上前帮手,搞掂那些调皮家伙。

七点晚餐上桌,老爹放下掌勺,端起米酒,打开新闻联播,在家的儿孙每每凑上桌,花狗围着桌子摇尾巴,畜禽在隔壁引吭高歌,半斤药酒下肚,老爹便是神仙了。

夜静思。劝学运动的学霸;追上衡宝战役的炮声,即将参军;阴差阳错回乡务农,成为集体经济的红旗手;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高手;五世同堂含饴弄孙……老爹高光时刻,每每和着花香鸟语,装饰梦境。

家中有粮,心中不慌,日子才会踏实

梦境般四季翠绿,抱紧山腰一栋洋房,这是蒋家独院。二老的卧房在洋房,茶间却保留在小偏房。小偏房“大世界”,猪栏牛舍“昂昂”叫,鸡鸭鹅激情撒欢,苞谷、辣椒、萝卜、茄子之类挂满院墙,黄豆、红豆、土豆、红薯、花生、板栗等等堆满地。稻谷、小麦灌满仓,迸发诱人香味。老爹现耕种1亩稻田,年年高产一千四五百斤。站在这个“博物馆”,是二老的沉醉时刻。

即使新冠疫情也不受影响。老爹戴着口罩,年后翻耕,春寒抛种,春暖插秧,接着施肥、薅草、喷药、捉虫,照常不差一道手脚。

对此,乡邻夸赞之余总是劝说:老爹耳大有福,二老长寿硬朗,儿孙个个争气,做老总的都好几个,您整天忙乎为什么。老爹总是大耳凑近,“咹”“咹”问说什么。

“说什么?是在说我们不孝呢!”儿孙们趁机策道:“我们百十号人,每人伸个小指头,能把二老养成大胖子。您起早贪黑不要命,累得像只干猴子,有个三长两短,不怕吃亏吗!”老爹干劲越大,儿孙们手心捏着的汗水越多。

“咹”“咹”!老爹我行我素没听见。于是,在外吃得开的七儿,4年前毅然回乡务农,想了却对二老的牵挂。有人藏起老爹的农具,他就满村借,德高望重的老人,谁敢不借。有人每家每户“策反”,老爹只得去铁匠铺,再打一套农具,锁在杂屋。农具不翼而飞,锁却好好的。“哪个梁上君子,功夫真到家!”老爹念叨着又打制一套,搬到床头。

但是,打稻机、风车之类大件没法搬进卧房。怎么收稻?老爹硬是一捆一捆割倒,一捆捆搬回家,再一捆捆脱粒,反而更加颗粒归仓。

过年啦!拜年者络绎不绝,一席就是好几桌。在浓香氤氲中,老爹揭秘:这鸡肉鸭肉是自家刚宰的,这鱼是我刚从自家池塘捞上来的;这饭这酒这糍粑这米糕,是我一捆一捆搬回的稻谷做的。原汁原味,味道好不?老爹乘机召开“家庭会”,教育后辈勤劳俭朴,家中有粮,心中不慌,细水长流,日子才会踏实。

话不多,老爹句句在理。作学生的跟他争论,说种粮不赚钱,要改变观念,与时俱进。他“咹”“咹”问你说什么。新年大吉的,谁去跟老爹较劲呢。

“土地抛荒。不种上庄稼,我心痛呀!”

担心的事不期而至。2017年11月,为防油菜苗被鸡啄食,老爹爬到后山砍树枝作栅栏,一不小心从近4米高的松树上摔下,胸部顶到一棵小树蔸,当即昏死。老天有眼!手机从棉衣口袋甩出,正好掉落右手边。醒来后,老爹挣扎着随手拨了一个号码,说了句“快来救我”,又不省人事。二儿接到电话发动乡亲们寻了个把时辰才见人。七儿在镇上叫了救护车,一路披荆斩棘,老爹被抢救过来。

老爹8根肋骨被摔断,胸骨粉碎性骨折,脊椎骨裂,肺部积血。住院ICU后,医生多次通知家属:准备后事吧!然而,老爹却奇迹般地挺过来了,所有医生都惊叹:“放在任何一个老人身上,早已没命了。”

说时险,那时巧!老爹手机前一天刚换,没人知道新号码。假如手机不掉在手边,假如不拨对电话,假如第一时间不送往医院,假如他体质不好……都不堪想象。蒋妈48小时不合眼地哭。终于在梦中,蒋爹的老母宽慰儿媳:“不要哭,不得死。”

平素活蹦乱跳的“老小伙子”,窝在病床,撕心裂肺的疼痛不打紧,老爹日夜挂念的是他的田地庄稼。七儿发动所有前来探望的亲友,现身说法劝老爹,别再拼命劳作了。聊别的,他都能听见,一聊这事,老爹“咹”“咹”又听不见啰。

七儿“砰”地跪到病床前,说:“爹不答应,我跪着不起来。”

沉默。3小时的沉默。老爹终于开了尊口:“好吧,不做了。”

伤筋动骨100天,但1个月后,老爹硬是出了院,在家卧养;两个多月后,老爹到处跑了。当着面,他正襟危坐,一副养老模样。谁知大家一出门,老爹便偷偷下了地。捉迷藏总有露馅的时候,大家一起“声讨”老爹,老爹还是“咹”“咹”没听见。于是,儿孙一齐跪倒,问老爹何以这样。老爹说:“我有我的想法。”

我有缘认识老爹,每年走三四百公里专程看望。老爹有点书底子,之乎者也,油盐柴米,反应灵敏,我们相谈甚欢。我问老爹为什么总是闲不住,他说:“就怪五儿,买的中药泡酒劲儿大。”至于他的想法,多年不肯透露。

这次见到老爹,他在收割黄豆。晚上暴雨飞降,我们帮他收拾晒谷坪。翌日,骄阳照升。老爹大早去了稻田,将风雨吹倒的稻穗,一蔸蔸扶起。那般小心翼翼,那般深情呵护,犹如婴儿捧在手心。即将收割的稻穗,粒粒饱满,黄澄澄、沉甸甸、浓密密一片,连同这个村,融在湘西南起起伏伏、厚厚实实的金秋之中。

88岁的老爹,容光焕发得年轻了30岁,高声朗诵起“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诗句来。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出外打工的乡邻土地抛荒。不种上庄稼,我心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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