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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延闿:“乱吃一通”的美食家

2020-06-27 14:11:45 [来源:潇湘晨报] [作者:尧育飞] [编辑:潘华]字体:【  
谭延闿是湖南饮食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但他在吃喝上其实一点也不挑剔。人们通常认为谭延闿精于饮馔,他与家厨曹荩臣等人开创的“组庵菜”,也被称为近代中国官府菜的代表。这种后人追溯性的历史建构,忽视了谭延闿日常饮食中真实的吃喝面相。

谭延闿。

谭延闿(1880—1930)是湖南饮食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但他在吃喝上其实一点也不挑剔。

人们通常认为谭延闿精于饮馔,他与家厨曹荩臣等人开创的“组庵菜”,也被称为近代中国官府菜的代表。这种后人追溯性的历史建构,忽视了谭延闿日常饮食中真实的吃喝面相。

1914年8月20日早晨,谭延闿一边喝粥,一边吃肉包子,刚吃一口就觉得不对劲,日记中如是写道:“肉已败,然犹尽之。”包子肉馅已经腐坏了,谭延闿却还吃个干净。这种不挑食的吃法,很难说出自一位以美食家自居的人身上。

谭延闿的父亲谭钟麟曾任两广总督,谭延闿则官至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长期的锦衣玉食生活令人不自觉要把“三代做官,方解穿衣吃饭”这个俗语套在他身上。可是不要忘了:谭延闿是晚清湖南争取粤汉铁路路权的代表,是清末湖南立宪运动的领军人物,他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岂能以美食家自限,美食不过是他暂时安顿自己的一方桃花源。

《汉语大辞典》解释“美食家”为“善于品尝美味的人”。在《谭延闿日记》中,可以清楚发现谭延闿具有敏锐的嗅觉和味觉,他能异乎寻常地辨别出人所不知的食物变质滋味,这种毫末之辨的感官优势令他在饮食品鉴上高人一筹。可惜,谭延闿这种嗅觉的敏锐却又败给“饥不择食”的本性。他尝出酸臭的滋味,却毫不犹豫继续进餐。

谭延闿在饮食上的不检点,是无奈的时代选择。在他身处的清末民初,酸臭滋味到处弥漫,酒楼家宴也难免肉坏酒酸,以至于美食家无法躲避,只能降低标准去迁就那并不美好的时代。

文/尧育飞

民国酸酒遍地,谭延闿屡屡中招

今天的餐桌上,白酒是主打,洋酒、葡萄酒是辅助,黄酒只是边缘性角色。新旧交替的民国时期的餐桌,黄酒却是主流。不过,黄酒易发酸,谭延闿常常为此感到烦恼。

家宴中,拿出来的酒,发酸。这是1914年7月16日的日记:“晚饭,有炸酱面,酒酸,乃饮玫瑰露。”酒酸了,只好以玫瑰饮料代替。

让谭延闿不爽的是朋友聚会酒还是酸的。1913年3月9日日记:“曾士元来,汪九来,方表、周印昆、龙八、王三、刘雨人相继来。二时,乃入席,并余兄弟、三子侄,凡十二人。酒酸菜冗,不能甚畅。”酒酸,菜也多,一顿饭吃得胶着,谭延闿当然不能满意。

就算是湖南省政府里的公务餐,配的酒还是酸的。1913年9月19日日记:“梅岑来,复同至军事厅办事毕,偕归,谈甚久。取吕满所藏酒来饮,即上海寄来者,惜微酸,与童共饮,尽一瓶,微醺矣。”吕满即吕苾筹,益阳人,谭延闿的大秘书。

民国的黄酒是年份酒,时间越久越清澈,却仍可能摆脱不了发酸的下场。1915年4月8日日记:“晚饭,有新酒,清者乙未,浓者己亥,浓者惜微酸,其味则湘中同泰之‘四十两’不足专美矣。微醺,乃食粉,庖人以肉汤煮,乃斥易之,又所谓不知所掺者矣。”1895年(乙未)的酒已经是20年陈酿了,而1899年(己亥)的酒味道较浓,却已发酸了。这种珍品的年份窖藏,虽然发酸,谭延闿却仍要吃到微醺。

一般而言,新开的酒不容易发酸,但在民国这个酒水不易储藏的时代,连新酒也容易发酸。1915年6月7日日记:“晚饭,小饮,新开酒乃酸,甚可叹也。”

酒水发酸,不一定是因走漏空气导致的,也可能因为温酒不得法。1915年4月18日日记:“晚饭,酒微酸,温酒不得法也。”

总体看来,谭延闿所处的民国时期,酸酒似乎无处不在,家宴、公务宴请、日常吃喝的酒都时不时酸给你看,令人逃无可逃,连谭延闿这样的大人物也经常中招,只能在日记里徒呼奈何。

可是,谭延闿尽管明知酒已经酸了,却总是毫不犹豫地喝下去。1913年12月23日日记:“出至植根家,百庚、叔章、坤成、子武、黎九、吕满先后至。吕满开朱八所存酒,极醇美,惜微酸,同饮斤许,皆大醉。”1914年6月30日日记:“章一山来,因偕入晚饭,辞不与。今有新开沪致酒,味尚醇,恨太酸,勉强尽一壶。”谭延闿面对酸酒来者不拒的姿态,颇有些大无畏的精神,正与他的字号“无畏”相称。毕竟,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完全可以摆架子,下令撤换那些酸酒,甚至拒喝,但他体察下情,照样一口闷。谭延闿堪称好酒友,此举却有损于他的美食家身份。

谭延闿不拒酸酒,与他喜欢喝酒有关。1914年10月6日日记:“午,有聂云台酒,佐以蠏菘酒,乃壬辰酿,虽微酸,不害其美,较市沽万倍矣。久不饮佳酒,不觉醺然,然殊无苦恼。汪九尝言吾辈乃好酒量,非酒量好,信然。”尽管酒量并不超卓,但谭延闿总喜欢喝那么几口。谭延闿的“酒癖”也许是他酸酒照喝的原因吧。

酸酒照喝的谭延闿,内心并非没有不满。1915年6月26日日记:“晚饭,饮新酒,己亥酿,惜微酸,香气则馥郁,以炸酱面下之。”酒酸,只好佐以炸酱面去中和那股味道。1917年5月23日日记:“颐曾送菜四簋来,至秘书室,与黎、刘、魏三人享之,饮酸酒,时攒眉也。”经常喝到酸酒,连在饮食上好脾气的谭延闿也不免要蹙着眉头了。

可是,谭延闿能有什么办法?终其一生,他似乎都在和酸酒搏斗。

坏菜照吃,谭延闿也很无奈

高估民国酒水的人,读到前面的文字,可能已经失望了。高估民国菜肴的人,接下来可能也会心怀愤懑。

民国初年,上海滩颇有名气的一品香酒楼,也常出品败坏菜肴。1916年7月6日日记:“出至一品香,汪九、大武、袁大、吕满、曹四咸在,稍坐,(汪四来。)承之来,邀往吃花第,曹四不去。张习之亦来,为之暖寿,菜至臭恶,饮勃兰地(白兰地)、香宾(香槟)甚多。散归,甫出门即大呕吐,胸次一爽。”一品香的菜不仅恶劣,居然发臭,可见食材已经变质了。然而对于别人家暖寿的宴席,宾客们也不好多说什么,谭延闿等人依旧照吃不误,还狂喝白兰地、香槟等洋酒,结果出门就狂吐。这还不要紧,第二天,谭延闿“八时起,大泻,昨食物腐败致之也”。食物腐败,谭延闿吃到闹肚子,也不去索赔,也不去张扬,只在日记中发牢骚。也许,民国菜馆的出品常常如此,诸位老饕只好见惯不怪了吧。

在冰箱等冷藏设备没有发明之前,中国人的确发明诸多办法保存食物,但烘干、腊制、盐腌等基本办法储存的多是咸、臭、干,如果想品尝新鲜食物,往往就容易遭遇腐败的食物。晚清名士李慈铭在《癸巳琐院旬日记》记载,1893年他以监察御史的身份监考顺天乡试,李慈铭等人所吃的食物是,“监放供给,其物多不可食者,肉败鸡薨”。作为尊贵的监考官,李慈铭也只能吃到腐败的肉类。从李慈铭到谭延闿,中国厨房的食物贮存技术并没有什么进步。1914年2月22日日记:“至春和楼,隋又招一李廉溪者来,亦商界人也。饮酒,不佳,菜有大肠,奇臭,食水饺及木樨饭。”不仅酒不佳,连肥肠这样的菜,春和楼这家以商务宴请闻名的菜馆也做不好。

受传统士大夫教育的谭延闿,对孔子在《论语》中所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鱼馁而肉败,不食”,想必并不陌生。但谭延闿何以照吃不误呢?一个原因是当时菜馆普遍不善于保存食物,吃到新鲜菜算是运气,吃到变质菜则是常事;另一个原因是谭延闿味觉异乎寻常的敏锐,一般人吃不出来变质的菜肴,谭延闿一尝就知,然而碍于情面,只能入乡随俗。1926年10月26日日记:“至党部开会,季龙主席。议事至十二时五十分乃散,遂至子文家饭。忽设中餐,牛肉作奇臭,他肴亦无可下箸,主人不觉也。食毕,复进起司布丁,则又西矣。”谭延闿到宋子文家吃饭,然而牛肉已经臭了,作为主人的宋子文居然毫无知觉。客随主便,谭延闿只好捏着鼻子勉强用餐了。

有着异于常人味觉的谭延闿,具备美食家的良好素养,然而身处酒酸肉败的民国餐饮世界,他只能无可奈何地随波逐流。酸了的酒,喝到吐也要喝;坏了菜,明知臭也要夹几筷子。这样的饮食,不仅败兴,而且伤身。然而谭延闿在饭桌上却不好发脾气,只能在日记中暗暗吐槽。按我们今天的标准来说,谭延闿甚至谈不上是一位合格的美食家。然而在民国那样一个时常遭遇腐败食物的时代,即便顶尖的美食家,又能如何?

能吃是福,“大胃王”谭延闿能吃百个饺子

从前和锺叔河先生聊天,谈及《谭延闿日记》,锺先生特别指出谭延闿饮食兼人,食量大得惊人,天赋异禀。锺先生此语可谓卓识。

《谭延闿日记》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对饮食数量的狂热追求。谭延闿在日记中特别注意吃饭的分量,饺子、春卷、烧卖吃了多少枚,炸酱面吃了几碗,酒喝了几杯,他记得清清楚楚。如1925年3月7日日记:“余至韵松室,同食水角(水饺)九十枚,三人尽之,余不敢自认九分四,而某医云彼三分之一也。……与韵松复谈至夜三时,复食水角(水饺),大约三、四十枚,以号称九十枚,剩不过二十,韵松不能如我多也。”把一顿饭吃的饺子数目记得如此清楚,可见谭延闿对食量的专注。

一旦食量减少,谭延闿内心就会失落。1919年2月28日,“晚独饭,食荡面饺四十余枚便止,记往时可至八九十枚,今不能矣”。1929年4月11日,“与绳、祥食蒸饺,凡六盘,百有三枚,绳食三十五,祥减其十二焉,余则吾尽之,然视昔年已为不及半矣。”已经吃了这么多饺子,但谭延闿认为和早年的食量旺盛时期相比,已减少一半不止。谭延闿巅峰时期一餐饭能吃多少饺子呢?1914年6月2日日记有明确记载:“晚,买聚成楼蒸饺,食百枚,馅不与皮傅,生馅为之也。”尽管饺子是生馅所蒸,并不合谭延闿胃口,但他所吃已达100枚。

谭延闿无疑是民国政坛实至名归的“大胃王”。《谭延闿日记》记载每餐各类食物的最高纪录是:卤子面5碗,春卷40枚,广东鱼生粥可以吃到6碗。

谭延闿不仅自己能吃,也十分关心家人的食量,无愧中华传统俗语“能吃是福”的忠实信徒。在谭延闿看来,健啖是优良的家族传统。1928年11月17日日记:“食蒸饺,棠伢子亦能进十馀枚,又一健啖家矣。”他的侄子谭棠小小年纪竟能吃十多枚蒸饺,令人感慨家族后继有人。1928年11月24日日记:“细毛来,云其妇亦渐愈。同食炸酱面,吾乃四盌,彼三盌,老夫尚不让后生也。”即使到了老年,谭延闿在食量上还有争胜的心理,不肯让于他的侄子细毛。食量惊人的往往患胃病,譬如一餐能吃七个馒头的朱自清,便饱受胃病之苦。可是,谭延闿晚年即便胃病缠身,食量依旧不减多少。1928年11月14日,“与袁六、细毛吃炸酱面二碗止,胃不适也,岂蟹为之耶”。此时谭延闿胃不好,还安装了假牙,可仍吃了两碗面,对这一战绩,他还感到不满,认为是吃螃蟹导致他不能吃更多。

狂奔在饕餮道路上的谭延闿有时也会心里发虚,故积极寻求历史榜样,仿佛在为自己的贪吃癖开脱。南宋名臣赵汝愚食量惊人,据周密《癸辛杂识》记载,宋孝宗有一次为了测试赵汝愚的食量,在赵汝愚吃下六七大杯酒后,还让他再吃100多个包子。谭延闿把周密这则笔记抄录在日记中,大概想说健啖和为官并不冲突吧,又或者他还想和赵汝愚比比食量呢!

酸酒照喝,坏菜照吃,顿顿要吃到肚皮撑的谭延闿,算得上美食家吗?质疑他美食家身份的人可能据此认为谭延闿不过是个吃货。可不管怎样,谭延闿惊人的食量和兼收并蓄的吃喝品位,都注定他是民国饮食史上独特的存在。或许谭延闿就是拉伯雷《巨人传》里庞大固埃的中国版化身吧,在那个泥沙俱下的时代,永远留下“好吃、好吃、好吃”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