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酉水纤夫:在沈从文的《边城》中,少女翠翠成长于酉水之畔。过去的酉水滩浅水急,自有一套纤夫的生存系统。后来酉水上建了水电站,水流变得宽广沉静,纤夫也消失了。张谨 摄)
文/范亚昆
湘西与湘东在文化上的分野是一种长期历史发展的产物。以秦岭、淮河为界,中国地分南北,当北方的黄河流域在商周时代发展出大型的政治组织与封建制度时,南方的长江流域虽有了“百蛮”、“百越”等各种族群,却没有同时代、同规模的大型政治体出现。春秋战国北方政体分裂、群雄纷争时,南方始出现一支力量整合诸多族群,建立了第一个国家——楚国。与北方逐步发展为主流的儒家文化相比,楚国文化摇曳多姿,蓬勃而有活力,在“百家争鸣”时代出现了足以与儒家文化抗衡的老庄、农家等学派。楚国地域广大,涵盖区域众多,但随着后世发展,楚文化逐渐在各地消隐;湘西一带却能够看到楚文化中的两条重要源流,一是楚辞,二是巫风。
湘西群山之间,以澧水、沅水为主干,支流密布,总称“五溪”,实际则远不止五条河流。这里早期族群众多,在“百蛮”之中也别有名称,叫作“五溪蛮”。楚国诗人屈原在诗歌中写下“沅有芷兮澧有兰”,就是写这一带的风貌。楚辞中的神鬼,诸如云中君、山鬼、湘君、湘夫人等,奔放热烈,与北方的神迥然不同。这种巫风传统被中原记载为“信巫鬼、好淫祀”,如今湘西一带仍然保留巫傩传统,于此有一脉相承之象。
湘西能够保留一部分楚文化,与这里地处边缘、文化迭代缓慢有莫大关系。
(图片:古老舞蹈 尹忠 摄)
屈原在《天问》中说:“东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顺椭,其衍几何?”这是战国末年一个有代表性的问题。当时交通逐渐发达,敏感的人感到,世界之大,非中国所能尽,而中国各部分也需要更加密切的联系。秦汉之际,开拓交通成为国家的重要主题,彼时五溪一带虽然已经进入国家的郡县系统,但主要地区仍然在少数民族的掌控之中。北方汉人走向南方是一个全面推进的过程,但他们在五溪地区遇到了最惨烈的一次失败。东汉初年,汉朝的军队向南方开发时,五溪蛮的抵抗最为激烈,而五溪一带山多林密、瘴气横行,使汉军大量伤亡。长江以南气候与北地不同,加之五溪地势复杂,在汉人南进的道路上首当其冲,才会出现这次惨败。对于当时的中国格局来说,五溪(湘西)可称得上是“最近的边缘”。然而直到20世纪30年代,沈从文仍然称湘西一带为“边城”。
两千余年来,这里在人们心目中产生的变化,远不如外面的世界变化快。
在湘西历史上,“土匪”是一个特异的群体,也是人们对湘西的重要印象之一。清朝末年,湘西民间的“棒棒客”以木棒为武器,劫掠路人或入户抢劫。他们忙时当农民,闲时当棒客,官兵来时是农民,官兵走后是棒客,兵来匪去,兵去匪聚,作乱不息。及至民国军阀时期,土匪变本加厉,以团伙组织转战交通要道,往来客商无不受侵。湘西至今留存有“杀人坡”、“苦乐岩”、“血水潭”等匪乱地名,当时之患可见一斑。
匪患缘由,也与湘西地僻有关。一国之中,重要交通道路网络形成之后,大都市即诞生于网络的干线道路上,各种资源、讯息也相应集中;离干道越远,资源越贫乏。道路网的末梢,即使地处中原,也会出现穷困闭塞的情况,所以边陲与隙地往往出现不稳定因素,古来农民起义多起自类似地带。湘西既是边地,又是道路网的隙地,才会出现匪患长期不绝的情况。
(图片:电视剧《血色湘西》海报。该剧以抗日战争相持阶段的湖南主战场为背景,讲述了1939-1945年期间,以田穗穗、石三怒、龙耀文、龙耀武为代表的湖南湘西麻溪铺一带抗日军民,在共产党员童莲的教育、发动、组织、领导下,面对日寇进犯,誓死捍卫家园的悲壮故事。来自网络)
湘西史上因正面形象被人长久铭记的一个群体,则是“竿军”。湘西凤凰古称“镇竿”,在唐宋以前基本属于苗族控制的区域。宋代之后,中央政府通过征战与军垦进入此地,长期的移民与战争,使这里形成了鲜明的苗汉分界线。在这里,苗、汉、土家等多民族长久以来相融混合的历史现实,使凤凰呈现出多元文化融合与共生的场景。几百年来的苗汉冲突使这里常年拥有一支军队,借“镇竿”之名而称作“竿军”,这也是凤凰既有崇文风气,又有尚武传统的原因。竿军来源于凤凰本地人,但在长期的历史中并非只驻守本地。他们之所以扬名,是因为从清朝末年一直到抗日战争年代,无数竿军走出湘西,在国家战场上以骁勇善战著称。他们参与了鸦片战争、辛亥革命、护国战争、护法战争、抗日战争等大大小小无数战争,在战场上牺牲重大,成为一支不可忽视、不可忘记的重要力量。据载,在抗日战争中,每当新应征的竿军子弟离乡征战之时,家乡父老总要打出“竿军出征,中国不亡”的口号为其送行,慷慨悲壮之气响彻山间大地。
从竿军身上,似乎可以看出一种“湘西性格”。性格总是一种难以总结之物,每个人从不同角度出发,看到的个体、总结的性格、使用的词汇都有不同,难以定论。然而,一地的风土与历史长期作用于当地族群,总能够约略看到族群中相似的性格脉络。湘西民众作为山林民族,固然会有保守固执之表现,然而他们勇武善战而又质朴率真。这种坚忍豁达之性格,在本地历史上只能作片段式的、局部的、复杂的表现,只有放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范围中、在国家命运这样重大的历史局面下,才能在激烈震荡中得以淋漓尽致地表达。
湘西不只有山影响了人们的性格,遍布的河流也孕育了人们性格中单纯、清澈、灵动的因素。出身于“竿军”的沈从文用自己的笔锋将这种性格表达得十分透彻;出自凤凰的美术大师黄永玉称自己是“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用一生经历诠释性格中的豁达、灵动,这份无羁无绊甚至“无赖”之趣大约也是得自湘西水土的滋养……
湘西的文化是一种多元共生的文化,它的山川水土、文化性格,自有深邃漫长的成因,地理原因只是一个发端。这复杂的源流如一条长长的河流,并非一时、一地、一景、一人所能涵盖,而是所有的景致层层叠加与渲染所形成。在阅读湘西的过程中,每个观看者能够看到的风景都极其有限。然而,正是这有限性提醒着我们每个人,对于那些模糊的未知之地,不可失却了探索之心,与宝贵的想象力。
因为,世界仍旧无穷辽阔,大得足以令人敬畏。
(本文图片均出自《地道风物·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