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奖得主沈念:大湖有我们共同的消息

2022-09-04 09:58:54 [来源:潇湘晨报] [作者:刘建勇] [编辑:潘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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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水流旁,光影里,我始终会看到一个人,与自然万物一起风雨同行、相濡以沫、坚韧生长。那又不仅是一个人,而是前赴后继的一群人。”

沈念自己便是他在《大湖消息》创作后记《水的行走》中“看到”的那个人。他说水走得很慢,我们也走得很慢,仿佛只有时间,在我们和水之间疾驰。

沈念曾长时间生活在洞庭湖边。现在虽住在长沙,仍时时关注洞庭湖的大小消息。洞庭湖仍是他写作的主要对象。

在远离洞庭湖的地方写洞庭湖,沈念尝试超越单一的人类视角,书写从城市奔赴偏僻之地的“我”对生活、生命与自然的领悟。这便有了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获奖作品《大湖消息》。

撰文/潇湘晨报记者刘建勇

(沈念。)

与水的对视中,看清了人,也看清了自己

“有的鸟飞的时候很轻,像风吹起一片落叶,又像从枪口冒出的一缕青烟。候鸟能感受到微妙的空气变化,阳光普照,温度上升,田野上的湿露变成一股股热气流,能托起候鸟的欢愉。”《大湖消息》中,沈念把他从小就注意到的众多候鸟飞行的样子,用文字描述了出来。无论是风吹起的落叶还是枪口冒出的青烟,单从视觉上看,优雅且美,但稍稍细品一下,想到那风中的那树叶是已经落了的树叶,想到那缕青烟是从枪口冒出的,心里又会生出抹不开的怜惜和忧伤。这样的优雅和美,这样的怜惜和忧伤,如湖面的涟漪般,一层连着一层,一圈连着一圈,直至书末最后的句号。

对绝大多数湖南人来说,洞庭湖,就是北边的那个大大的湖,身边所有的河流都流向了那里,但那里和我们的工作与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关联。沈念却不同,那是他的“出生地、出发地”,他出生在洞庭湖边,又曾长时间生活和工作于洞庭湖边,无论他离开那个大湖有多远,“睁眼闭眼就能看到它的波澜,听到它的涛声,闻到它的呼吸”。

沈念在对湖的书写中,把他看到的波澜、听到的涛声、闻到的呼吸交织汇流到了一起,让他的文字似也有了水的灵性,有了水的明亮、清澈和流动性。“水又是神奇的事物,涵盖着无尽的旷野和路径,隐蔽着所有的过往与魂灵。”这是沈念反复与水对视后的一个心得。他在与水的对视中,看清了人,也看清了他自己。因而,在对湖的书写中,他让他的笔墨沿着水的足迹游走、流泻和渗入。

中国的文人墨客从未停止过对洞庭湖的书写,浩浩汤汤的洞庭湖也成就了很多名篇。华文世界,很多人可能终其一生并未到过洞庭湖,有关洞庭湖的诗句却几乎都能随口诵出一二。但鲜有人像沈念这样深入过洞庭湖,且是多次深入。

“穿过村庄,翻上长堤,洞庭湖咫尺之间。东经一百一十度,北纬三十度,是洞庭湖的主坐标。这一经纬度上的冬天,湖水退去,广袤的湖洲湿地一片苍茫,齐整裸露,草苇疯长,坑洼与水沟交错,牛脚踩出一个个坚硬的脚印,小路上泥辙结冻,像伸向湖心的铁轨。”这是沈念一次次看到的洞庭湖冬天时候的景象。这样的景象让他心痛,也让他沉思:“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洞庭湖,太瘦了,如同几条分岔的干涸的河流。在有据可查的档案记录里,湖一年年做着‘瘦身’运动……水去了哪里?水又是从何处而来?似乎每个此刻站在此地的人都会问这两个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问题。”

江湖间关乎生态的博弈,曾经明里暗里都在进行

在《大湖消息》的上篇“所有水的到访”,沈念首先把读者带入的,便是东洞庭湖空旷无人的“心腹”之地七星湖,带入的时间则是2015年元旦过后的第三天。

“那个早晨有些异常。霜冻尚未化开的旷野寂寥无声,风锋利得像冰碴,从房屋、树篱、林子里跑出来。”这是全书、也是同名篇章《大湖消息》的开篇,这个气氛营造得让人“不寒而栗”的开篇,很容易让熟读洞庭湖名篇的读者眼前一亮:这是个不一样的洞庭湖。

接着,一只没看清模样的飞鸟飞了过来,它沿着村庄的边界飞过长堤,隐约留下几声尖细的呼叫后,向南飞去。“尖细的呼叫”似透露出某种不祥,果然,再接下来,沈念和调查越冬水鸟的小分队遇到了一个毒鸟人。

这个毒鸟人,是无数个伤害过洞庭湖的人中间的一个。沈念并未写他有多恶。是的,这个被抓的毒鸟人,伤害过洞庭湖。但,他的对立面,那个保护鸟、保护洞庭湖的老志愿者,在生存都存在困难的年代是打鸟队的干将,他的记录是一铳猎杀一百八十七只白鹤,这些白鹤变成了村民的口粮和打鸟干将的工分。这是比魔幻更魔幻的现实,沈念的冷静以对,更能让人把思考引向更深处。

那个叫老鹿的打鸟干将往护鸟志愿者转变,是某次他偶遇了一只受伤的白鹤。他原本要端枪打的,但他注意到了白鹤眼神里的恐惧和绝望,“突然勾起一种痛彻心扉的震颤”,他不仅放下了枪,还把这只白鹤抱回了家,给它包扎了伤口。第二年秋天,这只春天离开的白鹤又飞了回来。

“只要人停止杀戮动物,给它们自由安定的空间,它们很快会忘记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血腥经历,而与人重归和睦。”人与自然的相处问题,老鹿曾思考多年,这是白鹤的归去来给予他的答案。这个答案与其说是老鹿的,不如说也是沈念自己的。

上篇还写到了麋鹿和江豚。麋鹿生活在湖中洲岛湿地,江豚生活在水中。麋鹿也经历了一次归去来,这种传说中的神兽,曾经在中土消失。后来被掠走的那些麋鹿的子孙,又被送回了一些。长江对岸的石首便有一个麋鹿的保护区。1998年的洪水,这个保护区的一些麋鹿随着洪水来到了洞庭湖,这些麋鹿在它们曾经的祖居地完成了野化。

麋鹿和江豚,既是洞庭湖区的明星动物,也是稀有动物,有人有意无意地伤害它们,也有人忘我地保护着它们。江湖间的这种关乎生态的博弈,曾经明里暗里都在进行,现在看起来风平浪静,但保护者难言胜利。沈念对这个江湖面上和面下的情况都非常熟悉,所以,他很难乐观起来:“所有的生命都会消失,但它们的痕迹也将以某种形式留下。”

讲述他人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人生

和上篇写人与自然的相处不同,下篇“唯水可以讲述”,讲述的主要是大湖里人与人的相处。因为生存和历史的原因,人一点一点往大湖聚,一点一点地又离开,一点一点地在那生存、死掉。这个过程,就演绎出很多故事。

《化作水相逢》,写砍芦苇少年的天真和孤独。少年的第一次出门,便是去四面环水的荒岛砍芦苇。少年的父亲曾叹息,“洞庭湖是块宝地,滩洲上长芦苇,湖里游鱼,湖底出沙,占一样都要发大财,但那是别人的财别人的梦。”寻求逃离荒岛的少年后来迷失于黑色沼泽地,陷了进去。“少年走过的地方,足迹被冬雪和春雨覆盖抹去,他化作了湖里的水,见到水都是他们的再次相逢。”诗意的表达里让人心潮起伏的,是沈念的满腔悲悯。

《致江湖儿女》由《人间客》《圆形之夜》及《云彩化为乌有》等三个独立的故事组成。《人间客》讲的是湖畔一个女人与捕鱼男人许飞龙的故事。女人为反抗性侵逃出戏班,来到湖区,她昏睡一夜后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她后来的丈夫许飞龙,她被许飞龙的善良感动,嫁给了他。但是不幸再次降临,许飞龙在一次风暴中船毁人亡。沈念遇到这个不幸女人时,容颜已经衰老,她给沈念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沈念感觉她讲述的每一个字眼“都发出了波浪起伏的共鸣”。

《圆形之夜》写儿童在湖区的恐惧感以及成年后在造纸厂抵抗污染的行为,之后的不幸未曾中断。《云彩化为乌有》里,主人公是个舍身救人的英雄,但他却受尽人间大苦,丧子、孙子残疾。“看到水变成云,再大的苦难都会化为乌有”,这是比主人公还要老的老人告诉他的,经常在湖边看云的他为此一笑泯悲愁。

下篇中的另两个故事《水最深的地方》《湖上宽》也是写人生变故。水的流动,让水边人的无常变为有常。“红旗湖的人有个习惯,讲述他人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人生。洪水猛兽之地,随便截一小块人生,丢在荒洲野滩,湖里岸上,就会长成一段令人唏嘘的命运。”沈念在《湖上宽》中写到的这一段,有助于让人理解他写下这些故事、写下《大湖消息》的内在驱动。

对话 我不愿意重复五四以来很多散文作家的路

潇湘晨报:首先恭喜你获得鲁迅文学奖。八九年前你还在《岳阳晚报》做记者,那个时候有想过你可能在文学上取得怎样的成绩、获得怎样的奖项吗?

沈念:2014年到长沙、到省作协来做专业的作家前,我心里面有想过要转变。我干了三届市委书记的随行记者,除了突发性的事务,基本上都是些程式化的东西。能写一个两个我想写的作品已经很了不得了——每天都在写,但都不是我自己想写的东西,我特别纠结和痛苦。那时我很想写小说,但基本上都停了。所以2014年,省作协要我到长沙来,我就来了。我想着拿职称工资、走专业作家的这条路,至少有个铁饭碗不会饿死,就来了。

至于写作能够走多远,这要自己去努力以及所谓的命运的安排。因为有些路不是你想走多远就能够走多远的。

我几年前也没想过自己会拿鲁迅文学奖,我想我很难拿,或者要到很晚才可能拿,这个奖毕竟竞争很大。这些年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等我拿了六七个,这都是我在岳阳没想过的。我觉得我还不够条件,还达不到。

这几年我写作的一个感悟是得努力写,一个写作者不能光想、光说、光去要求外界对你怎么样,关键是你要认真去写你跟时代、跟生活、跟别的人、跟世界的关系。有作品了才可能获得作品之外的一些东西。当然,我不是说写作就是为了获奖什么的,也有很多作家他没获过什么奖,例如博尔赫斯、托尔斯泰等,都没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你能说他们不伟大吗?他们比很多得奖的都伟大。

潇湘晨报:所以,得奖对你来说,有怎样的意义?

沈念:我觉得得奖对写作者来说,就是一个鼓励,让你再定一个标高。你以前是在一个比较低的层面出发的,现在把你放到一个比较高的层面出发,让你在未来的写作上要有更高的要求,你的写作标准要提升。

潇湘晨报:《大湖消息》中,有一些,特别是下篇中的几篇,像是散文,但好像又更像是小说,这是不是你有更高要求的结果?

沈念:我早年也写过一些记事、写人、游山玩水的文章,我自己认可的散文是那种长度和容量比较大的作品。在散文的写作上,我会强调叙事性,一种现代性的叙事。我不愿意重复五四以来很多散文作家的路,也不愿意、也不可能媲美古代那些散文大家,像张岱、姚鼐和唐宋八大家他们。在我来讲,我有意在散文的写作中加强叙事,用小说中的叙事色彩去写生活中遇到的人和事。尤其是写人的散文,我更会考虑到人命运的复杂和模糊性——作为一个外人,你无法对一个人了解那么透彻,即使是我们自身的命运,也无法自己真正掌控,也无法真正了解自己的爱恨情仇。所以,对别人命运的探寻、探知,就不能够是单线条、单纬度的,要经纬交织,就像编箩筐,要经线纬线交互编织,形状才会更加立体起来。

潇湘晨报:从《大湖消息》以及你的其他很多作品来看,你对洞庭湖特别熟悉,你老家就是在洞庭湖边吗?

沈念:我出生在华容一个叫北景港的镇上,13岁到了县城生活,17岁到岳阳,我在岳阳的家离湖也就几百米。北景港镇是华容南边,靠近益阳南县藕池河。我小时候属于水路彻底没落前最后的兴盛阶段。河里的水、运输的船还是很多。在洞庭湖区乃至整个湖湘,稍微大一点的挨近水边的地方,都是小汉口、小南京这些称谓,它们就是因水而兴。

我和我的朋友季亚娅探讨过,她是华容塔市驿镇的。华容有长江岸线,长江在湖南最开始的入口就是在华容,华容处在长江和洞庭湖交汇的地方。我们说山里人和湖里人的性格不一样,靠江的人和靠湖的人性格又有不一样。他们本来我就很熟悉,这些年我的认知相较于以前更高了一些,又一次次回去在湖区做田野调查。我感觉湖区的人不会想着怎么去积累财富,他们特别讲究随着水流走,衣食方面无忧就过得很惬意,就喝酒,不会去盖房子,大手大脚把钱吃完喝完,这和过去无法建房、经常有水灾有关。

以前我并没有很清晰的意识要去写洞庭湖,不过回过头讲,我过去写的很多东西虽然没有明确去写湖,但写的还是湖区的人、湖区的自己。现在我更明确地把笔墨聚焦于湖上的一棵树、一头麋鹿、一只江豚或者是一个渔民。所以,《大湖消息》这本书中写到的素材不止是来源于这一两年的走访,他是我过去十年、二十年,乃至从出生开始就有的积淀。有人说我的文字具有水一样的流动性,这和我从小就在水边、湖上很有关系。

潇湘晨报:《大湖消息》这个书名是怎么确定的?这个书名让人感觉你现在和“大湖”存在一定的距离。

沈念:“大湖消息”开始只是第一篇的篇名。当时写第一篇的时候有一定的主题性,想要反映生态的变化。我开始觉得这个书名有点不妥,因为书中还有两篇写到了长江,但一下子想不到江和湖都有的名字。因为考虑书名很重要,书的目录和内容发给不少朋友看过,有个出版界的朋友说你就叫“唯水可以讲述”啊,他觉得“唯水可以讲述”好,还有别的朋友给了别的一些意见。后来觉得还是“大湖消息”比较雅俗共赏、更有含量的书名。“大湖”有很清晰的地域性,“消息”既可以作名词也可以作动词,又有当下的时代性,消息的传递又有一定的时空感,这样的组合大家觉得还不错。

3月份在北京开研讨会的时候,徐则臣(作家、《人民文学》副主编)提了个“大湖文学”的概念,说这本书是大湖文学的一个代表作。有几个评论家就叫我大湖作家——评论家总喜欢用概念来取名字。还有人让我继续关注洞庭湖,过两年写本书叫《大湖又来消息》。徐则臣还给我写了幅字“大湖有我们共同的消息”。徐则臣是在运河、也是江苏的湖区长大的,他有很多经历和我相似。他说有些东西我写到了,但他还没去发掘,比如芦苇、渔民的生活等。

潇湘晨报:文中写到的毒鸟人,从你的行文来看,你是对他有同情的,你还写到过他做的一个梦,那个梦是真实的吗?

沈念:那个梦是他在被执法人员抓住时说的,他叹气说“难怪昨天晚上做了一个不好的梦”。那是个很可怜的渔民。有些人真是我们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家里条件不好,人又好吃懒做,靠给别人看船生活。他在湖的中心帮别人看船的时候,习惯性地撒一些呋喃丹(一种毒药),毒两只鸟,改善下伙食。他也不是出于牟利。但是,你毒一只鸟就是违法犯罪,只要那只鸟属于一级保护动物或者二级保护动物。

所以,要真正改变好洞庭湖的生态,就一定要改变湖区人的生态,这就是为什么湖南前几年要搞渔民上岸工程,要改变渔民的生产、生活方式——你离开了水,就进入到另一个生态链条里面,湖区生态就自然而然地回归到自然状态。

来源:潇湘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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