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火焰与诗篇:诗人未央的抗美援朝

2020-10-28 15:56:59 [来源:华声在线] [作者:廖慧文] [编辑:潘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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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湖南客户端·华声在线记者 廖慧文 视频记者 周林熙

车过鸭绿江,

好像飞一样。

祖国,我回来了,

祖国,我的亲娘!

我看见你正在

向你远离膝下的儿子招手。

……

——《祖国,我回来了》

1952年冬天,中国人民志愿军38军114师文工队队员章开明离开朝鲜前线,回北京学习。鸭绿江结了厚厚的冰,他乘坐车辆驶过。

一条冰河,划分的不只是国内与国外,还有生与死,和平与战争。两年前入朝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不由感慨万千。

1953年2月,章开明以笔名“未央”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抒情诗《祖国,我回来了》,引发了热烈反响。从此,“未央”这个名字更频繁地出现在各类报刊上。

《枪给我吧》、《我们的武器》、《驰过燃烧的村庄》、《平常的事》……他写就的这些历经过战场的诗篇,热烈、率真,具有特别的感染力。

(10月26日,未央在家中。周林熙 摄)

未央今年90岁了,和老伴住在长沙南城宽敞的三居室里。

家里布置得素雅大方,阳台上盆栽带来勃勃生机,杂物归置得妥当,处处一尘不染。“现在体力不行了,请了人帮忙做家务。”未央的老伴说,“但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尽量不想麻烦人。”

未央从医院出院没多久,精力不大好。但他神态安然,有一种见惯风浪的淡定,与人对答思路流畅。

与年轻人一样,他坐下后,手机随意地搁在手边,偶尔翻动一下。未央的微信昵称叫“小未”,头像是一池秋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文艺小青年呢。”我们说。

他眯眼,笑起来:“‘未央’这个笔名就是年轻的时候起的。”少年时,他在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后为桃源师范学校)读书,是校园刊物《呼呼呼》的副刊编辑。他爱好中国古典诗词,“‘未央’是远远没有结束的意思。我那时候思想还很幼稚,要学的还很多,所以起了这个笔名。”

《呼呼呼》是一份进步刊物,未央深受其鼓舞。1949年8月,湖南和平解放后,19岁的未央与小他2岁的弟弟一同参加解放军,成为了部队文工队的兵。

“我写诗,写通讯。弟弟刷标语,画画。”随着部队,他们一起下广西,转云南。1950年,又到湘西剿匪。朝鲜战争爆发,美军越过“三八线”后,1950年10月底,未央与弟弟要走上抗美援朝战场。

鸭绿江边,1950年的第一场冬雪纷纷扬扬。“大伙儿坐在苞谷地里,等待天黑渡江。当时很兴奋,去国外打仗,那会是什么样子?不少刚参军的年轻人更激动。”

(未央在朝鲜的防空洞中写作。受访者供图)

与家乡临澧的平原丘陵不同,朝鲜多山。“一个又一个山头,走也走不完。”美国具有制空优势,部队只能日宿夜行。“生物钟倒不过来,行军的时候可困!而且不能有照明,我们乘着星光,看着前面一个战士背包上有一点点反光的白毛巾前进。”一次,一个炊事员背着大锅,踩歪一步,滚下了悬崖。

走进战争的深处,身体的潜能好像是无限的。未央回忆,那时候带着一个小棉被,一块雨布。就地一铺就能睡一晚。补给跟不上,工作空闲下来,就随便塞几口雪和炒面。

文工队不仅仅要写文章、表演节目鼓舞士气,还要掩护伤员、打扫战场。朝鲜战场难分前后,生死往往只在一瞬间。“有好多次,好多次——走在路上,美军飞机过来扫射,面前扬起了一片土,我滚到路边的沟里……生和死,就是看运气。”

未央难以忘记一次次打扫战场的经历——被炸得一片荒芜坑洼的阵地上,很多烈士还保持着战斗的姿态。有的握着枪,保持着射击的姿态。有的还跪在战壕后……

未央拿过烈士们手上的枪,轻阖他们的眼睛,翻找他们的姓名布条,确认身份,保存遗物,为他们穿上白色太平衣,默默埋葬。

泪水和激愤化成诗句——

松一松手,

同志,

松一松手,

把枪给我吧……

红旗插上山顶啦,

阵地已经是我们的。

想起你和敌人搏斗的情景,

哪一个不说:

老张,你是英雄!

……

——《枪给我吧》

(未央的弟弟章开晦烈士。受访者供图)

去书房深处,准确地找出一个透明塑料的小盒。泛黄的照片和洇开墨痕的纸张被细心收藏。一张张翻开,未央和老伴摩挲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这是弟弟。”

入朝前,未央和弟弟章开晦被编入不同单位。他们在入朝作战前夕见过一面,未央记得当时的对话。“我说,不知道(打仗)会有多长时间。他说,不会长吧。”

那是最后一面。两个月后,为了在美军的飞机轰炸中救护伤兵撤退,弟弟不幸遇难。“是1950年和1951年之交,我们突破‘三八线’的时候。那是个元旦啊……”

消息传到未央这里,已经是1951年的春天。往事铺在眼前,老人的眼里有泪光。老伴说:“弟弟性格开朗,身体健壮,画也画得好。当时刚满19岁。他一直觉得,上天应该把弟弟留下,带走他。母亲一个人拉扯三兄妹长大,两个儿子上了战场,而他是大哥,他有责任。”

(未央在朝鲜收到母亲的来信。受访者供图)

朝鲜寒冷的气候与战场上极差的饮食,让未央落下了严重肺病和胃病。1955年,未央在江苏的部队医院休养。远在老家的母亲卖了猪,凑了路费,赶到医院看望。参军以来,阔别6载,母亲日夜思念,又痛失一子,精神遭受到极大刺激,患上了甲状腺肿瘤(后经手术治愈)。“肿瘤有柚子大。没想到再见面,母亲是这个样子。”未央说。后来,他知道了更多细节,母亲在报纸上看到志愿军时常睡在雪里,她觉得自己不能“享受”,要与孩子们一起受冻。她掀开被褥,一夜夜睡在湖南冬天的寒风里。

“以前常说,祖国像母亲一样。这句话更像是一句口号。”叙述着这段往事,未央说:“不是的,我写‘祖国,我的亲娘!我看见你正在向你远离膝下的儿子招手。’在朝鲜,我对战争的感受深了一层,祖国和母亲合体了。”

前些年,未央错过了一次“老兵回朝鲜”的纪念活动。他遗憾:“没有机会再回去看看了。我记得那里的果园,开满了苹果花……”

这样美好的场景其实很稀有。更多时候,他看到的是炮弹削平的山峦和火焰蔓延的村庄。“只要看到有人活动,敌机就会扔炸弹。”小村,城市,道路,都成了废墟。朝鲜老百姓的房子被炸光了,火焰落在田野上、屋顶上,落在人们的身上。这些场景印在脑海里,他写出《驰过燃烧的村庄》。

那天,

我去送一道紧急的公文,

鞭着马,

驰过燃烧的村庄。

……

——《驰过燃烧的村庄》

“害怕吗?”沐浴着和平阳光的我们难以想象。

“我们的部队从未丢失过信心。”未央说,“这些场景让我们更愤怒,更有勇气。真想快点取得胜利啊!”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趣事,露出笑:“那时候除了胜利,还有两个愿望——一是白天能安心走在大街上,二是想吃‘纸包糖’。”

这似乎是战士们共同的心愿。他说,胜利回国之后,一位战友在武汉工作,大白天躺在床上,身边放着‘纸包糖’。“躺着,什么也不做,一会儿剥一个糖放嘴里。”

1957年后,未央转业至鄂、湘两地作家协会工作,和当年的战友时时联系。但时光荏苒,战友日渐寥落。

老伴说:“他能在这坐着,能把当年的事讲给别人听,已经是很幸福了。”

未央念起将近70年前写的诗歌:“而在今天,这些都成了最平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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