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2020-08-21 08:54:43 [来源:华声在线] [作者:刘永学] [编辑:潘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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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永学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

去年的6月30日,是母亲84岁生日,一早起来,我和妻子女儿正准备到妹妹家为老人家庆生,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说母亲病重,刚刚送进163医院。我们赶到医院时,母亲的神志尚清醒,话语亦是充满中气。我想问题不会太严重,住几天院就会恢复过来。殊料病情急转直下,上午10点,母亲的血压骤降,心电图一瞬间成了一条直线,母亲就这样在我们兄弟姊妹都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倏然远行,走向了一个我们永远看不见的远方……

“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诗经》之言,痛则痛矣,于我兄妹而言,确实深入骨髓。我父亲早年患病,长期在苏州、南岳疗养,母亲一个人在家照料我们嗷嗷待哺的兄妹三人,人们都说她是我家的擎天柱,诚哉斯言。父亲过世时,我兄妹分别才13、11、6岁,此后经年,母亲负重持家,呕心沥血,个中况味,岂是一个难字了得,于今梁柱摧矣,家何以堪?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的一切都与行走有关。无论是日丽风和还是雨雪风霜,她的脚步一直不曾停歇,在人生的旅途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苦行者,84个春秋沉重的脚印叠加,如今仿佛步步都踩在我的心头,留下永久印记和伤痛。

母亲出生在河北省太行山麓下的一个名叫西泉头的小山村,家贫,几岁时便为生计奔波,担水拾柴,浇地割麦,纺线做鞋,喂猪种菜。旷野悲风,山石嶙峋,连一双鞋都穿不上的母亲夏天一脚燎泡,冬天裂口纵横。曲阳离定县50多里路,为了给她姐姐家纺线,她硬是在这条路上走过不知多少来回,送走了多少不眠夜,迎来了往复的日月星,姥爷曾连连感叹:“这真是个生铁蛋姑娘啊。”

跟随我父亲到了龙烟铁矿后,母亲每次返乡,肩上总是扛着六七十斤粮食,提着包裹行李,还领着我们兄弟二人。几十里山路,我和弟弟实在走不动,母亲就紧跑慢跑,把粮食和行李放下,掉过头来再轮流背上我们,一步一挪,至今,我脑海里还回响着在母亲背上那咚咚剧跳的心音,几十里山路,母亲身无干纱,进村入门,姥姥看见一身湿漉漉的女儿:“丫头啊,你是才从水井里捞出来的吧?”接着大放悲声。

在龙烟铁矿,我家住在一间干打垒的房子里,此处是矿区的制高点,距离山下足有百十米,弟弟两岁那年,不慎落入山谷,母亲闻讯后连跑带滚,冲入谷底抱起鲜血淋漓的弟弟就往沙子地医院狂奔,十几里路硬是没歇一口气。到了医院听急救的医生说,这孩子幸亏来得及时,再晚一点命就保不住了。

我1974年下放到农村当知青,在农场里不慎被毒蛇咬到脚趾,很快一条腿肿得像个水桶,剧痛和高烧让我陷入昏迷。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感到细雨霏霏,给我送来阵阵清凉,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朦胧中看见了母亲贴近我的面庞,她泪水滂沱,大汗淋漓,泪水汗水交加,点点滴滴濡湿了我的脸和胸前的被子。整整三天三夜,她四处奔波,寻医找药,鞋帮子都跑掉了,嗓子喑哑失声。我伤愈之后,身体是那样健壮的母亲在床上整整躺了几天。

家贫,母亲未曾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终其一生。但母亲是极其聪慧的,喜欢听书,喜欢河北梆子和平戏。她几乎记得整本的《说岳全传》《杨家将》和《薛仁贵征西》。“穿朝鞋好一似拌足索,系玉带又好似犯法绳,不居官来我不受害,我不食俸禄不担惊。”这段高亢苍凉的河北梆子唱腔我耳熟能详,原因在于母亲唱了几十年。直到母亲去世后,我才认真地查找这段唱词的来历,恍然明白是河北梆子一代宗师银达子《辕门斩子》中的唱段。母亲最爱看的是包公戏,中央台11频道的戏曲节目一开始,她就问我有没有包公,如果有,她宁可废寝忘食。民族的曲艺和戏曲文化,滋润了培育了母亲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当忠良,报国家,做平民,唾奸佞,嫉恶如仇,侠肝义胆,光明磊落,坦荡人生。这些,也是影响滋润我们兄妹思想品格形成的初始源流。

因为工作辛劳,家事繁重,为了解乏,母亲平日喜欢喝上两口。我成年后,与母亲对饮就成了一件融融乐事。世上沧桑事,杯中话短长。她常说的几句话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到省里工作后,岗位几经变化,母亲却没有露出多少喜色,增添的反而是几分担忧。这让我想起早年弟弟在712矿当矿工时,只要路上救护车的汽笛一响,母亲就夺门而出,跟着救护车跑到医院才安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做儿子的,没有一天让母亲省心。

因为出身贫寒,母亲节俭成性,自奉菲薄,花草虫鱼概不入眼。几十年来为了不给我们添麻烦,她一直住在712矿。门前有块空地,她种上瓜菜,一年四季自给自足。所谓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正是母亲的写照。奇怪的是,去年3月母亲来到我家,在楼下看到一株花朵怒放的桃树,驻足而止,喃喃言道:“桃三杏四梨五年。”这是母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我谈论花事,那一束烂漫的桃花,莫非暗示着母亲未了的期盼?我真后悔没有追问几句,而是痴呆呆地望着母亲扭转目光,渐渐离去……

这一去竟是永别,这一走竟是永远。一辈子脚步不停的母亲这次走得太急太快,我们稍一疏忽,她就永远脱离了我们的视线。失去母亲让我们失去了来处,残缺的人生只余下梦中相遇的归途。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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