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桥二井

2020-07-10 09:45:23 [来源:华声在线] [编辑:欧小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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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凤姣

桥二井,位于湘中仙女峰山麓,归水河的两岸,曾是桥头河煤矿最大的工区,于1992年政策性关闭矿井,从此这片黑土地成为数千矿工与家属的故地。

我和桥二井一别数十年光阴。那里有我的豆蔻年华,有我最初的人生梦想。我和父亲在那里度过了今生相处最多的时光,两代煤矿人的青春年华都随汗水洒落在那片黑土地上。桥二井并非故乡,却比故乡更让我魂牵梦绕。

阔别经年,我在这个春天悄然归来。当年我和父亲住过的平房仍在,屋顶完好,门窗也无朽坏。曾经整洁的小院稍显凌乱,稀稀落落的菜花盛开,法国梧桐树只留下粗大的树蔸。小院无人,褪色的彩旗在屋檐下轻飘。平房里和我一起长大的男孩女孩,如今都在半百左右,他们像蒲公英一样被生活的风吹离了矿山,在异乡异地落地生根。

曾经的邻居刘叔叔,垂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在菜地忙碌。上世纪70年代末期,刘叔叔在井下失去一条胳臂,不得不提前办理病退。那时桥二井正在热火朝天的建设中,职工家属需要去10里外的七星街邮电局取邮件,极不方便。1980年春,刘叔叔向工区申请了一间小房子,开设了邮政代办所,义务为职工家属以及周边村民服务。他不取分文报酬,风雨无阻坚守14年,直到矿井关闭。

顺着山势往上,是一幢幢红砖青瓦的平房。久无人迹,蔓生的野草填充着房前屋后每一处破裂的水泥地,台阶青苔翠绿,满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朴素与幽静。

地势最高处的小四合院,是当年的子校。我踩着浅草到达校门口,两栋丁字形二层小楼的玲珑校园映入眼帘。水泥旗台芳草萋萋,小黄花星星点点。我生平第一次上讲台,就在二楼楼梯口那个教室。我就是在这里走上了教书育人的道路,并且深深爱上了这个不起眼的职业。

井口是煤矿的灵魂所在地。那条从井口通往株木火车站的电机车路已无迹可寻,但横贯归水的高架桥还很威武。当年,电机车拖着一列装满煤炭的车厢,轰隆隆地飞驰过桥,声势浩大。电机车司机穿劳动布工作服,戴安全帽,昂首挺胸,神情专注,有着火车司机般的神气。

上班时分,矿工们穿着一身无法洗净的工作服,有的把矿灯挂在安全帽上,有的搭在肩膀上,脚穿长靴子,大步流星往井口走去。他们站在运煤的小矿车里,井架上飞轮旋转,3米绞车绳将他们有序送入井下——那是煤矿井口独特的“电梯”。下班时,矿工们一个个鱼贯而出,浑身上下黝黑,张口便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眼睛在黑脸上闪闪发光。

如今,井架仍然矗立在蓝天下,俯瞰着归水远去。井架下面的机电车间,已经被扶贫安置点取代。井架无言,却见证了矿山的兴衰,也目睹了今天的岁月静好。井口库房的青石墙面、依稀可辨的标语,寄托了多少矿山人打造江南煤田的情怀。

曾有人说,煤矿工人是一个用汗水和泪水铸成的名词。我目睹过矿工的伤亡,看到过矿工妻子撕心裂肺的痛哭;我也熟悉许多矿工患矽肺病以后的痛苦情形,我的姑父就是一名因重度矽肺病中年去世的矿工。我的学生小霞的父亲,也把生命留在了桥二井的巷道里。丈夫平安出井,成了矿工妻子每天的守望。

那时候,食堂的老面包子馒头和花卷,又香又甜又筋道。职工俱乐部每周放映电影,工会经常组织职工体育活动,重大节日举办晚会。锅炉房免费供应开水,公共浴室免费洗澡。每天黄昏,矿工家属们怀抱花花绿绿的衣服,有说有笑去澡堂,也是一道温馨独特的风景。

到了年底,每个职工可以分到10斤鱼、10斤白糖。在物质还比较匮乏的年代,这两样东西会给矿工们带来许多欢乐。放春节假时,由矿里统一安排大篷车免费接送职工。那时,交通不便,坐大汽车回家是一种特殊的福利,是作为煤矿人的一种荣耀。

上世纪90年代初,矿井关闭,数以千计的桥矿人开始四处漂泊,哪里适合停留就在哪里扎根。当年农转非使他们失去了宝贵的黄土地,矿井关闭又让他们失去赖以生存的黑土地。顽强地活着,让下一代有个美好的未来,是几代煤矿人的梦想。

人的一生很长,遇到的许多人和事会像流星划过夜空,不留下痕迹。有过桥二井经历的人不是这样,他们的骨子里、血液里曾浸润过煤炭执拗的冷香。矿山热闹的场景早已远去,重回故地,当年热血沸腾的梦想又在我胸中激荡。

我试图寻找扎根这里的54户矿工,问候他们的今天。他们在,矿山不老。他们不走,矿山的气脉一直存在。那种氤氲的气脉里有我的父辈,有我,也有和我一起长大的矿山兄弟姐妹。

使他们安守光阴的,是满身风霜,还是岁月磨损不掉的骨子里的力量?他们是幸运的,国家没有忘记他们。为了改善民生,保证老工矿家属区的供水、供电、供气以及物业管理,新冠疫情刚过,由地方政府部门主管的“三供一业”改造项目已经动工。过不了多久,桥二井生活区又将旧貌换新颜。

抬头远望,春日暖阳下的桥二井,似乎一个久经风雨正在谛听万物的长者。阳光斜斜地洒下来,给陈旧的房屋镀上淡淡的金色。新绿的斑驳梧桐树、枝梢上凝望的鸟儿、坪里伸着懒腰的大黄狗、长凳上打盹的老矿工……

我慢慢穿行在这一片无语的老巷子里,仔细寻觅尘封的记忆。春天来了,风柔柔地飘来,吹动我内心沉潜的炽热情怀。一步一声轻响,每一步似在通往未来。当一个人或一个地方完成了前半生的庄严使命,转换成自己愉悦的方式生存时,所有的过往不是都值得我们致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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