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年”

2020-01-17 09:25:52 [来源:华声在线] [编辑:欧小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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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瑞花

在我们青溪,年夜饭是简单、豪放的:一钵土鸡,一钵腊肉,一钵冻鱼,一钵萝卜,一壶米酒,红烛线香,加上浏阳鞭炮,浓酽、纯粹的年味就盈满了木屋的里里外外。

这一餐饭,母亲是用一年时间来酝酿的。

闹过元宵,年味淡了,菜厨和酒罐空了。母亲把鸡舍、猪栏收拾干净,只等镇上场日的到来,挑了竹箩去街口栎树下买苗儿。那棵巨大的栎树早被雷电击倒,只剩一个树桩,但大家习惯了这里,围着树桩继续进行买卖。开春时节,树苗、菜苗、鱼苗,鸡鸭苗、猪崽狗崽猫崽,都聚在这里,挨挨挤挤,喧嚣热闹,太阳一照,臊味漂浮起来,但庄稼人不在乎,买了包子糕点的照样吃得很香。

母亲朝那个跟大哥一起读书的歪脖子走过去,歪脖子站在鸡笼前,很热情地把身子往前倾倾,歪着脑袋说:“伙计娘,新年好啊,您子孙满堂,过年吃鸡腿的多呢。”

“是啊,你帮我选20只吧。多选鸡婆,鸡公养几只闹屋,知道天光早晚就行,鸡婆生蛋,安静。”

歪脖子应承着,将选好的鸡苗麻利地抓进母亲身前的竹箩里,摔倒的小鸡晃过神来,唧唧唧唧地叫着,很可爱。母亲慈爱地抚抚它们,付了钱,担着竹箩来到了卖猪崽的笼子前,母亲在两头小花猪之间拿不定主意,卖主说:“婶娘,干脆把两头都买了啊。”

母亲笑笑,说:“我以前喂猪都是一次买两头的,两头一起,抢着食,比着长,好喂。现在老了,只能招呼一头了。”

母亲终于选中了那头脊背上有朵黑花的猪崽,卖主抓住小猪的两腿往母亲另一只竹箩里放,小猪许是不愿离开兄弟姐妹,嚎叫不止。母亲用手抚摸它的脊背,它哼哼几声,终于安静躺下了。

母亲把小鸡小猪担进堂屋,抱着竹箩对神龛行礼,请观音菩萨、土地公公保佑它们没病没灾,只只长大,然后给它们安排好食宿,开始了和它们相亲相伴的生活。

“有爿田,顶爿天,田庄财主万万年,衙门财主一蓬烟。”田土是母亲心里的宝贝。父亲离世,我们兄妹成家另过,只剩下母亲一个人的田了。她把田分成两半,一半挖成鱼塘,另一半种糯谷。“勤家鱼塘富家马”,鱼天天要吃草,母亲天天去割,不管刮风下雨。母亲还在菜园里种上黑麦草,万一有事耽搁或者病了,就割一篮子黑麦草撒进鱼塘。母亲说,人可以饿着,养的牲口不能饿。

岁月的风霜落在母亲身上,也落在母亲的舌尖上。近些年,她味觉衰退,吃什么都是涩的,唯一的喜爱是喝点米酒。这样,那几分田的糯谷种植就成了一件重大的事,她把一辈子种田的经验和情怀全用在这几分田上,一丝不苟地按照时令精耕细作。

当芒刺长长的糯谷晒干,碾出了晶莹温润的糯米,母亲开始在大柴灶上塞满干燥的稻草,为她的重阳酒准备暖窝。酿好了重阳甜酒,才能浸润出劲道绵长的水酒,才有过年的热闹,才有一年有滋有味的日子。

煮完“腊八豆”,母亲就请人来家里杀年猪,准备烤腊肉了。

雪粒子沙沙落下,落在屋前的水田里,落在屋后的四季青叶子上,落在鱼鳞一样的屋瓦上,母亲坐在灶膛前烧火熏腊肉,柴屑哔哔啵啵炸响,锃亮的小酒壶煨在火边,小碟花生米或脆萝卜摆上了。母亲解下围裙坐定,慢慢地将热气腾腾的水酒倒进蓝花瓷碗,嘬起嘴唇吹吹,滋滋地喝,美美地咽,再夹一粒花生米或脆萝卜丢进嘴里,慢慢地嚼着,炭火映着,热气氤氲着,母亲多皱的脸上渐染红晕。一房梁腊肉,在烟火的熏染中慢慢地干爽,慢慢地飘香木屋。

“鱼吃跳,鸡吃叫。”要到过年的前一天,才干鱼塘。母亲种菜有留种的习惯,放鱼也一样,干塘从不干落塘底,只捞出些大鱼,把小鱼留着长大。至于那只大红冠子长尾巴的雄鸡,还真是要它把一年中最后一个日子叫醒,母亲才去发落它。

我们和“年”一起回到了母亲的木屋。

平时的饭菜,母亲由着我们按照各自的口味放这加那,年夜饭只能按她的,当然,她也是遵循祖母的。祭祀先人时,要整鸡、整鱼、整块腊肉,鸡和腊肉清蒸,鱼要清煮,几乎不加佐料。母亲最拿手的是清煮冻鱼,煮出来的鱼用陶钵盛着,放在桌子上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定会冻结得晶莹剔透,仿佛一块经历千年的琥珀,浇上用擂钵擂稠的花椒白醋红辣椒,真是色、香、味俱全了。

大年夜,我们团团围坐,吃砧板肉,喝大碗酒,腻了,醉了,吃大胖萝卜,笑语喧哗,满屋子的豪情和喜庆。当钟声敲响,烟花升腾,我们和母亲一样,开始酝酿下一个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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