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自由行走的轨迹

2019-11-15 09:48:20 [来源:华声在线] [作者:龚曙光] [编辑:欧小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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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曙光

那年在青岛,携友拜谒康有为先生旧居,挑了初夏的一个午后。

先生居半山,是幢依山望海的别墅。凭窗远眺,碧海、金沙和红屋顶的老房子,在纯净温煦的阳光下,恍若地中海边的一座老城。先生手植的那棵银杏,郁郁苍苍,遮掩了大半栋房子,仿佛想守住那一楼清雅的旧时光。

入驻此楼前,先生曾在海外颠沛流亡十六年。举着一面保皇党的旗帜,满世界求声援、募义款,风尘仆仆奔走了三十一个国家。我想象,那该是多么广大的一个世界,心中顿生向往。

返回长沙,遍查先生著作,想看看先生对这些旅程的文字记述。果然,找到了《欧洲十一国游记》两种。先生以其对国运民瘼的忧患,以及体物辨史的精微、鞭辟入里的笔力,为我洞开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人类对满世界的向往,是哥伦布用航海日志诱生的;我对满世界的向往,则是先生用旅行文字诱生的。由先生的游记,我关注到清末民初,因公务或求学出洋先辈的记游文字,在他们的引领下,得以跳出自己的时代和生活,想象到一个老旧而新鲜的大世界。这些文字,大多被我所敬重的编辑家钟叔河先生编入了《走向世界》丛书。这套书整整编了三十八年,其间一度经费拮据,我得知后,嘱岳麓书社专款支持,遂使丛书一百种完整付梓。

近二十年,因公务或商务,我也满世界奔跑,所到国家与地区,已超先生所历国家的数目。其中一些,就是先生当年游历并记述过的。循着先生的足迹行走,时常会有与先生隔世对话的冲动。慢慢我发现,先生所历的世界,其实只是他的自我世界,与我抵达和体悟的世界,远远不止隔了百余年的时光流转、几代人的风物变迁。完全是两个独立不倚灵魂的自由行走,所历所睹所悟,皆因襟怀、性情、史识、旨趣和心绪的差异,呈现为似是而非的两重天地。由此我明白:只有你身体抵达过的地方,才是你的世界;只有你的灵魂纠缠过的人事,才是你的历史。

当今,资讯与交通便捷,地球真正变成了一个村落。出国旅行,方便得如同到村头散步。身边好些人,有事没事,说走就走,全然没有先生当年那么沉重的背负、那么宏大的意愿。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游客,旅行便是旅行的目的。去时不纠结理由,归来不究诘收获。或有抱怨旅途劳顿,发誓不再出去的,过不了三两月,朋友一吆喝,照旧背起行囊上路。旅行随心所欲,应当视为生命自由的一种隐秘觉醒。

于我而言,旅行是一桩关乎灵魂的事。除却公务或商务,大体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自己从惯常的生活格式中逃逸出来,置换几日身心的自由。早年读张爱玲的文字,曾经看到“心狱”一词,其意大体接近鲁迅先生所说的“心造的幻影”。自觉或被动,我们时常用各种意志和假说,筑垒了一座漆黑的囚牢,将灵魂自我拘禁。我的每一次旅行,都是一次有预谋的灵魂越狱。灵魂逃得愈遥远,生命的世界便愈广大。

终归,灵魂是没有理由自我囿囚的。

从晚清到当下,从康有为先生到我们,一辈一辈的中国人,带着灵魂满世界奔走,开眼向洋也好,师夷制夷也罢,究其根本,是为了让自己生命与灵魂的世界更辽阔、更自由。

在这一意义上,本书所记述的,不只是一段段旅程,更是一道道灵魂自由行走的轨迹。我企图将这些文字写成一部灵魂的环球历险记,一本灵性的文明辨析录,一册灵动的艺术流变史,一卷灵异的风物写生集。或许有些驳杂:花草、山水、器物、建筑、文学、艺术、哲学、宗教、历史、经济,纵然林林总总,但都会被熔炼为一个纯粹的主题:对每个民族精神自圣的向往,对每个时代文化创造的尊重,对每个生命自由审美的激赏。或许有些陌生:山水易色,文化畸变,历史唐突,时空倒错,纵然形形色色,但都会被构建为一个整序的世界,一个灵性的世界,一个可以自由对话而不彼此诱囚的世界……

(作者系湖南出版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中南出版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该文为其散文集《满世界》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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