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最硬核的打开姿势是这样的

2019-07-13 10:34:02 [来源:潇湘晨报] [作者:赵颖慧] [编辑:刘畅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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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唐诗宋词,是大部分孩子认识中国古典文学的第一课。

当你摇头晃脑地跟着老师朗诵“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时,可曾想穿越到千年前的朱雀桥边、乌衣巷口看一看?当你重读李白在黄鹤楼边送别好友孟浩然的诗句时,可曾想问一句,为何“烟花三月”要“下扬州”?

当文学与时间和空间相遇,千年的情绪似乎在诗句中复活。2019年7月,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举办“文学地理研究的技术与视野”暑期学校,邀请中国古典文学和历史地理学两方面的一线专家,展现中国古典文学的空间视野,旨在交流心得,培育新锐,切实推动中国文学地理研究的发展。

今天,我们从为期7天的课程中,选取三个小章节与大家分享。这不过是对此次专家分享的“惊鸿一瞥”,却足以领略文学与历史地理碰撞的魅力。而在此次暑期学校的组织者复旦大学教授张伟然看来,“文学的本体是艺术、是心性,了解历史、空间,只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文学”。

刘禹锡写《乌衣巷》,却没去过南京,为什么?

一提起南京,你会想起哪一首诗?或许有人会说:“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是千年前唐朝诗人刘禹锡的诗。今天,一提起南京,或许你还会想起一首歌:“纸上跨山岳,梦里写诗几行。写乌衣巷的夕阳西,唯独不敢写你……”穿越千年,关于南京,让人魂牵梦绕的依然是“朱雀桥”“乌衣巷”“夕阳斜”……

当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胡阿祥,与同学们一起听完《盼兮》时说,“每次我听这首歌真的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南京是一座命运非常蹉跎的城市,政治地位非常尴尬。刚才歌词中的乌衣巷、江南路、凤凰台陆陆续续都出现了。在文学上,这是典型的地名意象。”

当我们开始诵读“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时起,这幅画面或许就出现在了千千万万中国人的脑海里,老师甚至还会绘声绘色地说,刘禹锡是如何在千年前的金陵城中且走且吟。但胡阿祥却说:“各位,刘禹锡在写这首诗的时候,从来没来过南京。”

“大家最开始读到刘禹锡的这首诗可能是在《唐诗三百首》,但你去看看刘禹锡自己的集子,这首诗来自组诗中的一首,即《金陵五题》。在它之前有一篇小序,‘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大意是,我自小在江南长大,从来没去过南京,秣陵是南京的别称,我经常感到很遗憾。后来在安徽和县做官,经常踮起脚朝南望,刚好有朋友写了一组诗《金陵五题》给我看,我读完很有感觉,于是写诗和了他。”

“那么,他没来过南京,怎么把南京写得这么到位?朱雀桥边野草花,他似乎看见了野草在开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它似乎沐浴在夕阳之下;山围故国周遭在,他似乎看见了群山;潮打空城寂寞回,他似乎听见了潮涌。怎么会?”

“首先刘禹锡抓到了几个点。朱雀桥是六朝建都史上南京最繁华的一个地方。但朱雀桥并非我们想象中像赵州桥那样的石拱桥,而是一座浮桥。到了唐朝刘禹锡生活的时候,朱雀桥最繁华的渡口已是野草开花;曾经王家谢家他们住的地方,那是一个真正的高干区,这时也夕阳西下声势不在了;曾经穿行在达官显贵高堂敞屋中的燕子,也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都写的是什么?是沧桑。他抓了两个最能代表沧桑意境的例子。”

刘禹锡还有一首很有名的诗《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群山所围绕的那个国已成了故国,江潮拍打着石头城又退了回去,那座城曾经多么热闹多么重要,到了刘禹锡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座空城、故国。这首诗的意境仍然是沧桑。刘禹锡没来过金陵,没来过当时的建康,把诗写成这样,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这就叫文学的意象,说明在唐朝的时候,无论去过还是没有去过南京的人,南京留给他们的意象都是沧桑、寂寞、冷清、衰败。就像‘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出阳关无故人’中,玉门关、阳关就成了中原和边塞、华夏文化和异文化的一个分界线。”

韩愈服硫黄,因“喜好声色”还是“治脚气”?

大文豪韩愈已逝千年,却有一个问题,争论不休,甚至闹上过法庭,并存疑至今。

这个问题便是“韩愈为何服硫黄?”“其实,服硫黄本身不是问题,就跟今天有人喜欢喝酒一样,可问题是服硫黄涉及到韩愈晚年是否喜好声色?起码在我们今天的认识中,这有点影响韩愈的形象。”胡阿祥说。

那么,这个问题从何而来?834年,韩愈去世十年后,白居易在《思旧》一诗中写道:“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胡阿祥说:“韩愈,字退之。经考证,这里的退之就是韩愈。”

为何“服硫黄”会与“喜好声色”联系起来?有一条关键史料是五代陶穀《清异录》中提到,“昌黎公愈晚年颇亲脂粉。故事:服食用硫黄末搅粥饭啖鸡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公间日进一只焉。始亦见功,终致命绝。”意思是说,韩愈为了壮阳,每天吃硫黄拌饭并吃了一只被关起来长期不见母鸡、“禁欲”达千日的公鸡,刚开始虽然起了点作用,能力大增,但终于由此伤身而死。更加之有记载称他有两个小妾,似乎更坐实了“因好声色”而“服硫黄”的传闻。这则公案延绵千年,胡阿祥发现“韩愈绝不是文学能够说得清的一个问题,历史地理学的关注往往能带来全新的角度和解决问题的思路”。

韩愈生病后,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好朋友张籍曾在《祭退之》中说,824年五月韩愈因病休假,八月以后病情加重,十月以后病情危急,十二月二日去世。韩愈究竟得了什么病?韩愈自己在《南溪始泛三首》中回答了,“足弱不能步,自宜收朝迹。羸形可舆致,佳观安事掷。”意思是“我的脚很软,走不动路了,不必天天当公务员去上班了;我的身体很羸弱,只能做坐轿子,坐轿子不能老出去闲逛,所以很多好风景我也看不了。”胡阿祥说。

“足弱”是个什么病?“足弱不是一般性的症状,而是一种专门的病。”胡阿祥说,“我将他的症状与隋唐相关医籍进行比对,认为韩愈服食硫黄类的‘药汤’是对症下药地治疗脚气病中的‘足弱’之症,而非喜好声色的壮阳之需。”

“从病理学解释,脚气病多发于气候湿热、雨水丰沛、主食稻米的区域,西医则称为维生素b1缺乏症。”胡阿祥说,“孙思邈所处的唐初,气候由东汉魏晋南北朝的寒冷干燥转为温暖湿润,易导致脚气病的发生,又使一些喜温喜湿的农业作物比如水稻的种植界限北扩。按照历史农业地理的研究,当时的水稻种植单季稻已基本到了黄河以北,而本来在岭南的双季稻已经到了长江流域。”

但出生河南的韩愈不是北方人么?为什么会得“脚气病”?胡阿祥认为有三个原因。

首先,他梳理了韩愈的行迹:10至12岁韶州,15至19岁、23岁宣州,37岁至39岁阳山、郴州、江陵,52岁至53岁潮州、袁州。

“三十而立以前的南方经历,负面影响了韩愈的身体底子,以致35岁时‘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四十不惑之前谪居阳山、待命郴州、判司江陵,五十知天命以后远贬潮州、量移袁州,往往极尽奔波之劳,特别是谪阳、贬潮,打击十分沉重,这为‘心情忧愤,亦使发动’的‘足弱’提供了乘虚而入的机会。”

“西晋永嘉乱后,大量的北方官民南迁,南迁北人特别是‘衣缨士人’罹患脚气病概率比南方土著更高。北人一旦染上,由于体质、饮食宜忌寒热状况等与南人有异,按照基本出自南方系统医家的药物配伍施治,其疗效与预后也会差于南人。”

从韩愈的体型来看,胡阿祥认为,“韩愈腰腹空大、慢肤多汗、丰肥喜睡、肥而寡髯,这样的体型属于易染‘足弱’的类型。所谓‘脚气之为病……多中肥溢肌肤者,无问男女’。”

第三,韩愈生病的直接病原当是元和十四年(819)被贬潮州刺史。“经涉领海,水陆万里”三个多月艰难行程,半年有余任潮州刺史。在“涨海连天,毒物瘴氛,日夕发作”的潮州,他心情很差。所以,“为了治疗足弱,韩愈对症下药,服用了硫黄类的‘药汤’,但终因病重不治,撒手人寰”。

唐代的扬州是文人行旅中心

今天,人们旅行喜欢发朋友圈,记录自己的心情和旅途。

其实,古人也一样。只不过,古人的“旅行”并非单纯游山玩水,而是出于应举、赴选、流贬、赴任、回朝、奉使、游幕等需要,长期置身于行旅之中。

湖南科技大学教授李德辉发现,“举子进京赶考、地方官赴京锉选、刺史到州郡赴任、郎官奉使地方,其行期都是制度化的,有规定的。行程路线方向则受制于当时的城市布局和交通网络,也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总是沿着南北东西的几条主要交通路线行走。”

无论北上还是南下,“过半数的旅程都要经过扬州,唐代的扬州就相当于现在的上海,今天几个有一定经历的年轻人没到过上海?”李德辉说。

千年前的扬州,鉴真一行由此泛海东渡;诗人皮日休入长安应进士第,虽以榜末及第却未获得一官半职,于是又离开长安东游,又“逛”到了扬州,从这里坐船去苏州;李白更是多次来扬州,26岁的他第一次漫游,登庐山下金陵到扬州,玩了一圈“散金三十余万”;第二年春天,他又去汝南(今河南临汝),路过襄阳与孟浩然相遇,正好孟浩然要去扬州,于是李白写下流传千古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为什么扬州成为唐代文人行旅的中心?李德辉认为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城市结构和交通分布。“唐代定都长安,政治中心在西北,大批文人在东南和西南,特别是东南,这就形成了以南北交通为主、东西交通为辅的战略态势。士人南下已是中国不可逆转的大趋势,南行行旅的出发点和终点在京城。无论在外多久,最终都是要回京的,哪怕死也要死在京,回京一次就等于完成了一个交通圈。例如晚唐诗人罗隐曾经一游岭南三游湖湘。他到过湖南三次,每次南游之后又回到京城。像这样旅行,他整整经历了20年才放弃,于是东归故乡余杭。”

“第二原因是扬州在全国交通网络中占据着优越的地理位置。直到现代交通开启以前,文人旅行多走水路。在疆域辽阔的土地上,古人长途跋涉比较多,每一次出行都要耗时多月,长途旅程走陆路是难以承受的,宁愿走点弯路,也要水路,可以省力。这时扬州的区位优势显露出来了,扬州水路四通八达,可通长江,是南北中国的连接点,是水陆行旅的中转站,只要是南北交通,十之七八要过扬州,唐代扬州和今天江苏南方的十几个省都有关系。”

当你有幸可以穿越时光,陪伴唐代文人行走在漫长的旅途中,或许并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因为他们每一次北上南下,绝大部分出于赴考、赴选、游幕、赴任、奉使、漫游、回朝等原因,而他们的共同目的就是“求名”,李德辉在《唐代交通与文学》一书中写道:“行旅的担当者大多是未贵达或虽贵达而仕途蹉跌者,吉凶未卜的前途命运无不令他们焦心,因而长途跋涉意味着长久的煎熬。对于一个不幸者来说,这种灵魂的折磨与煎熬似乎无休止。他们旅行中,交织着希望与失望,欢乐与痛苦,充满矛盾和焦灼,忍受着长期的心理压抑,心情大起大落。许多唐文人傲狠不恭,也许正是这种长期的压抑与精神摧残所致。”(撰文/记者 赵颖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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