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藤椅坐了三代人

2019-04-19 09:05:28 [来源:华声在线] [作者:申宗鹂] [编辑:欧小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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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宗鹂

上世纪50年代,我出生在一个江南水乡的诗书世家。打记事起,每逢周三下午(父亲公休日),我的父亲总会习惯性地钻进老宅后花园西北角的一栋两层楼房。二楼摆着《史记》《古文观止》和诸子百家唐诗宋词等满满好几架子书籍。父亲半躺在藤椅上翻着书,颇有鲁迅先生笔下“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意境。

我上初中的时候,藏书楼里所有的书籍在“破四旧”中付之一炬,母亲受惊跳井身亡,父亲携着年少的我下放来到农村,住进了一间冬凉夏热、泥墙草顶的茅屋。从锦衣玉食到粗茶淡饭不消说,老鼠在床头被脚活蹦乱跳,我们父子俩相依为命。对年少的我来说,那是一段看不到未来的迷惘岁月。为了消遣时间,父亲凭记忆默写下《古文观止》等书中的名篇,夜间逐字逐句边读边解释给我听。“肚子里多点墨水没有坏处”,父亲这样对我说。

我的祖上申时行中过状元,当过帝师、首辅大臣,到我曾祖那一代家道开始败落。我祖父早亡,父亲十岁就给人当学徒做工,挣了一份产业后,买地盖房,却不忘自己是读书人家的种子,在后花园盖了一间藏书楼,鼓励子女多读书。在父亲熏陶下,我的哥哥、姐姐们都以优异的成绩进入清华、复旦等高等学府,而我却因生不逢时中止学业,远离故土。父亲深知儿子的苦闷,常以《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等诗文鼓励安慰我。“安心读书,总会有出头之日”,父亲温暖的话语,使我在恶劣的环境中燃起了对生活和未来的憧憬。

我和父亲返城后,原来的大宅院被“七十二家房客”分占着,我们父子被分配在一间小阁楼里。邻里间吵嚷纷扰,闹得素喜清净的父亲不堪烦扰,兼之在农村那段日子的磨难,身子骨衰弱,于一日中午突发脑溢血去了另一个世界。可我知道,他最不放心的是他那个在电表厂上三班、当工人的小儿子。1978年恢复高考,我以“引锥刺股”的拼劲终于被一所师范院校录取。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刻,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了父亲耐心讲解诗文的身影。可惜,父亲再也无法与我一起分享这份喜悦。思至此,我热泪盈眶。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所中学担任语文老师。后来,老房退还本主,“七十二家房客”渐次搬走,我走进杂草丛生的后花园,推开藏书楼那扇虚掩的木门,踏着“吱吱嘎嘎”的木楼板走上二楼。茶几、藤椅还在,空荡荡的书架落满灰尘、蛛网。别梦依稀,恍然间,我看见藤椅上半躺着一位面目清癯的老人在读书……我将藏书楼上上下下打扫一遍,书房里弥漫着父亲的味道。我知道,父亲舍不得离开这里,这里是他的根。

藏书楼的书架上渐次充盈起来:《辞海》《史记》《古文观止》《资治通鉴》《复活》《乱世佳人》……这些都是父亲以前珍藏的书籍。闲时,我会泡上一杯炒青茶,学着父亲的样子,安安静静半躺在藤椅上读书。女儿长到3岁,就自己摸上楼,探着小脑瓜,缠着我讲书上的故事。渐渐地,她干脆自占了藤椅。一张藤椅,坐了三代人。父亲是个喜爱读书的儒商,我一生教书育人,而女儿自少年起文字就屡屡发表于各类报纸、杂志,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来,老宅迁拆,藏书楼消湮得无声无迹,唯有那一缕书香却世代相传,致远而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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