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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最小三峡移民”到“新湖南人”:14年扎根史记

2019-01-21 09:46:04 [来源:华声在线] [作者:李婷婷] [编辑:刘茜]字体:【  
1月18日,株洲古岳峰镇向阳村。“最小三峡移民”冯庆迁,等来了从深圳打工回家的妈妈。 几天后,在外工作的哥哥姐姐也会回来,一家人团聚,准备过大年。 十几年前,为了建设三峡工程,百万移民告别故土,开始了一次历史性的大转移。有人说,“百万移民”是世界级难题,因为,长江边上,一种沿袭了数千年的社会生态,随着故园的湮灭而“席终人散”。且涉及面之广,动迁规模之大,中外史上前所未有。

(“最小三峡移民”冯庆迁。记者 王立三/摄)

从“最小三峡移民”到“新湖南人”:14年扎根史记

文丨新湖南客户端记者 李婷婷

【编者按】

1月18日,株洲古岳峰镇向阳村。“最小三峡移民”冯庆迁,等来了从深圳打工回家的妈妈。

几天后,在外工作的哥哥姐姐也会回来,一家人团聚,准备过大年。

十几年前,为了建设三峡工程,百万移民告别故土,开始了一次历史性的大转移。有人说,“百万移民”是世界级难题,因为,长江边上,一种沿袭了数千年的社会生态,随着故园的湮灭而“席终人散”。且涉及面之广,动迁规模之大,中外史上前所未有。

他们带着少量的衣物、家乡的泥土,以及魂萦梦牵的船歌帆影,远赴十几个省市。

踏上新的土地,意味着面对不同的文化和风俗。一边是对故土的不舍,一边是对新生活的向往。十余年里,他们怀着复杂的情绪,辛勤的努力,在全新的土地上,寻找新的生存方式,开创新的生活局面。

作为最后一批三峡移民,刚出生10天,庆迁就被妈妈放进摇篮里,随家人从重庆迁来株洲。抵达株洲时,她刚满14天。而今年,她恰好14岁。

她是株洲1332名三峡移民中的一员。从14天到14岁,庆迁已经成为一个“新湖南人”。她的故事,也是全国百万三峡移民十余年变迁与新生的缩影。

【引子】

庆迁不止一次想象过家乡的样子。

妈妈在地里干活,远处是长江和江里的船只,屋后起伏的山路上,奶奶正背着大背篓,弯腰翻过山去……

但她总是想不真切。这些景象,是她从奶奶14年零零散散的描述中,拼接出来的“写意画”。

出生第10天,她被放进摇篮,跟着家人,从重庆万州区长坪乡绿山村出发,辗转水路、陆路,历时4天4夜,来到株洲。

(摇篮里,是刚出生14天的小庆迁。陈瑛/摄)

自懂事起,她看见的是湘江水,贪嘴的是湖南小吃,还说着一口流利的株洲话。她还有了一个株洲爷爷和一个株洲奶奶。

爷爷叫陈瑛。在她还没有记忆时,他便出现在了庆迁的生活里。准确地说,是在她刚刚抵达株洲,陈瑛拍下她第一张照片的时候。陈瑛时不时给她带好吃的来,给她拍很多很多照片。庆迁说,她是看着株洲爷爷给自己拍的照片长大的。

几个月前,她往朋友圈发了一张龙猫的图片,写了一句话:“又一岁了哈。”

14岁,也就是说,她在株洲已经生活了14年。陈瑛的相册里,是庆迁每一个年龄段的笑脸。

(每年,陈瑛爷爷都会来到庆迁家,给她们拍摄全家福。图中左一为陈瑛,左三为庆迁。)

时间:2004年7月

地点:重庆绿山村—株洲向阳村

伴随庆迁的出生,告别家乡,来到新家

庆迁。这个充满时代感的名字,是爸爸在她出生前就想好的。

“正式迁移的日子,与她的预产期差不多。”奶奶汪永梅回忆,为了纪念这一历史性时刻,爸爸给这个即将出生的小生命,取名“庆迁”——庆祝迁移之意。

庆迁出生第10天,全家人与同村另外6户人家一起,打点行李,挥别绿山村。轮船沿长江而下,在三峡的重岩叠嶂里,摇摇晃晃到达岳阳。岳阳坐火车来到株洲,再从株洲火车站换乘大巴,抵达她们的新家:株洲县,古岳峰镇,向阳村。

(陈瑛在株洲火车站遇见三峡移民庆迁一家。陈瑛/摄)

她们是在株洲火车站遇见陈瑛的。直到现在,陈瑛仍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日期——2004年7月10日——他吃完早饭,背了相机,蹬着自行车出来“扫街”。

在株洲火车站,他看见两辆大客车停在那里,一群背箱子、抗帆布袋的人浩浩荡荡走出来。他上前询问,得知是从重庆迁来的最后一批“三峡移民”。他追上去,“咔咔”地拍了几张,回去后,把照片寄给了株洲日报。

第二天,株洲日报和晚报,大幅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来自重庆的最后一批“三峡移民”,正从株洲火车站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穿红衣服的小男孩,手里举着牌子,牌子上写:走出三峡天地宽。

时间:2005年底—2006年初

地点:株洲向阳村

向阳村里,记录“最小三峡移民”成长

照片刊发后,很长一段时间,陈瑛时不时会想起,拍下这张照片时的场景。

他记得,有一个撑伞的男人,扛着一只摇篮,摇篮里,是一个刚出生14天的女婴。他拍下了人群和摇篮,却忘了问他们的名字,问他们要搬到哪里。

(2004年7月10日,出生14天的庆迁熟睡摇篮里。陈瑛/摄)

这是最后一批“三峡移民”,那这个摇篮里的女婴,就是“最小三峡移民”。陈瑛想,他们都安顿好了吗?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吗?背井离乡一年多,他们真正开始安居乐业了吗?还有这个女娃娃,现在长什么模样了?

2005年底,他拿着这几张照片,先后来到醴陵、株洲的移民安置区,决心找到这家人。他挨家挨户敲门,让他们看照片上的人,终于在2006年1月12日,他在向阳村找到了他们。

这家人,和一同迁来的6户人家,都姓冯。在重庆老家,他们就是一个村的,时间再往前翻点儿,都攀得上亲戚。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们安置好了新家,在门前的地里,种上红薯、花生、黄豆、丝瓜。

(找到庆迁的家,再次见到这个女娃娃,她已经一岁半了,被爸爸抱在怀里。陈瑛/摄)

摇篮里那个方满14天的女婴,已经一岁半了。她从爸爸怀里挣脱出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爸爸喊她:庆迁。

那一刻,陈瑛觉得,这个从巴蜀大地出发的女娃娃,已经结结实实踩上了湖湘的土地。

时间:2013年2月5日

地点:株洲向阳村—重庆绿山村

“株洲的新家,生活上方便多了”

一开始,汪永梅并不完全明白,“三峡水利工程”究竟是什么。只是看着远远近近的乡亲,一个组一个组地搬走,她知道,自己也要离开这片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了。“舍小家,为大家。”她听到身边的人都这样说。

房子是祖屋,虽然破旧,但一家人住了那么多年,每一个角落,都有感情。“移民前家里什么都有了,国家要我们移民,很多东西我们搬不过来,只能迁往新家后努力重新开始。”想到这些,汪永梅就忍不住流眼泪。

“舍不得啊,每天晚上哭。想着这里的亲人、田地,屋子里的砖砖瓦瓦,还有每天走的山路,山上的祖坟……就舍不得啊。”但再舍不得,长江的水都浩浩汤汤地漫上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汪永梅仍然不习惯。“语言不通,环境不熟,晚上睡不着。”睡着的时候,又总是梦见,老屋被水淹没的样子,“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我知道,老屋没了。”

(庆迁和奶奶汪永梅在一起。陈瑛/摄)

(庆迁和妈妈在一起。陈瑛/摄)

和汪永梅一样,一同迁来的其他5户人家,以及那上百万告别故土、分散在各个地区的移民,都不得不放弃他们的房子,离开他们熟悉的土地,甚至舍弃他们赖以生存的行当,以及那祖祖辈辈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

陈瑛知道老人家的心思。安土重迁的人背井离乡,但乡情难却。发酵了上千年的传统,点滴均是天成,难以复制,较之于物质的割舍,更难的是情感的割舍。除了组织志愿者到当地慰问,他还筹划着,要送他们回老家看看,哪怕那些被称作“家”的空间,都已经不在了。

2013年2月5日,春节,他自己掏钱,租了大巴,和太太一起,亲自送他们回重庆绿山村过年。9岁的庆迁第一次出远门,晕车,呕吐,他和太太一路为小姑娘做按摩,直到目的地。

(2013年2月4日,陈瑛个人出资租车送九户移民回故里探亲过年。陈瑛/摄)

下车后,除了看到一道道“水沟”,和冒出来的山头,“什么也看不到了”。他们知道,他们的屋子,他们走过多少年的路,都已沉入水下。

看着“水沟”,汪永梅仿佛又看见50多岁的自己,那时还身体健朗,日日背着大背篓,在山路上绕圈儿。住在祖屋里,喝着长江的水,吃着自己种的粮食,出门踩着七弯八拐的山路,累,但心里踏实。

可以寄托于物的乡情,全部淹没。乡情已变得抽象,不再具体。除了走走亲戚,“看不到什么了,也不好看了”。汪永梅说,现在她已经70岁了,要再背着大背篓在那山路上弯弯曲曲地走,恐怕是背不动也走不动了,“株洲的新家,生活上方便多了。”第二天,他们便返回了株洲。

时间:2019年1月12日

地点:株洲向阳村

“新湖南人”庆迁,和老移民的“老调新唱”

跟随我们的小车,陈瑛再一次来到向阳村。

这是14年里,他第60次来到这个村子。

从株洲市区出发,一个半小时后,车驶进古岳峰镇弯曲的山路。田垄铺在两旁,绿树成拱形把路稳稳握住,像在驶进一个世外桃源。

向阳村在这里,庆迁的家在这里。

(庆迁在株洲的家。记者 王立三/摄)

与往常一样,天一亮,汪永梅就起了床,往缸里蓄了水,穿过百余米的稻田,来收花生。

她恍惚想起,很多年前的早晨也是这样:经过稻谷、麦子和高粱,镢了花生,背到市场上去卖。

为了适应新生活,她在屋门口的地里种上稻谷、丝瓜、黄豆、红薯,也种上了花生。她还偷偷带来了老家那把旧锄头。她让她的田垄看起来,跟重庆绿山村的一样可爱。

(在家门口捡花生的庆迁奶奶汪永梅。记者 王立三/摄)

相比奶奶经历的适应期的“阵痛”,庆迁没有经历过生活方式的转变,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株洲人,是这里的“新原住民”。

奶奶还操着旧时口音,庆迁却说着一口株洲话。她说,她们总是得到株洲爷爷陈瑛的帮助,比如在她6岁那年,陈瑛帮助庆迁顺利进入株洲枫叶学校,学杂费全免。

庆迁2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为了方便照顾,陈瑛又安排庆迁的妈妈谭奇英,到枫叶学校食堂打工。这样,妈妈可以一边工作挣钱,一边近身照顾年龄尚小的庆迁。

(6岁那年,陈瑛帮助庆迁顺利进入株洲枫叶学校,学杂费全免。2011年6月1日,庆迁加入少先队员。陈瑛/摄)

有时,陈瑛和太太会把庆迁接到株洲市玩,她喊他们:株洲爷爷,株洲奶奶。通过他们二人这条“引线”,庆迁与株洲彼此接纳。

与庆迁家同组、隔壁的冯奶奶说,2013年11月13日,儿子在株洲市区开了一家烤鱼店。“生意不错!到今年,烤鱼店已经开到了5家。”

适应是一个过程,适应的最终结果,是三峡移民与当地社会融为一体,移民变得与当地民众没有区别,纯粹是一个当地人。

从庆迁家出来后,我们来到邻近的另一个移民组。70多岁的崔太干,从里屋拿出家乡带来的快板,咿咿呀呀唱起来。唱的是重庆话,曲子是重庆小调,歌词却是他自己改编的“感谢株洲对三峡移民的关怀……”

(移民崔太干拿出家乡带来的快板,唱起重庆小调。陈瑛/摄)

乡音不改,老调新唱,新生活在他的嘴里,在他手上那只四川金钱板上,敲出明快的节奏。

【后记】

庆迁的梦想

今年,庆迁23岁的哥哥在做电器维修,21岁的姐姐当上了一名高尔夫裁判。而现在,庆迁已经是一名初三的学生了。

我们在向阳村见到她的第2天,她往朋友圈发了一句话:要期末考试了,加油!

等待她的,是在株洲的又一个寒假。在深圳打工的妈妈,提前回到了家里,哥哥和姐姐也马上会回来相聚,准备着各路年货,一起阖家过大年。

等到夏天,她将迎来中考。四年后,她要面临高考。不远的未来,她还将面对人生中无数次的“考试”,从株洲启程,展开她的人生。

(陈瑛和庆迁、奶奶聊天。记者 王立三/摄)

喜欢吃株洲葱油饼,买小吃、蛋糕的时候都觉得“超赞”,庆迁梦想着将来成为一名烘焙师,做出可口的点心。

或许,在旁人看来,她一直“在他乡”。但我想,葱油粑粑、湘音和株洲,就是她的“故土”,不仅仅是因为这一方土壤接纳了他们,他们还在这里,生长了自己的故事。

她还想当个地理学家,以株洲为原点,不断放大生活的半径。到那时,或许她会乔迁更多的“新家”,跨越更多的城市,用双脚丈量祖国的河山。

世界正在她脚下,生机勃勃地展开。

那时,或许她会重新理解故土,理解迁移,理解旧与新,个人与时代。

相关链接

截至目前,株洲市共投入三峡移民安置区基础设施建设资金540余万元:硬化公路40.2公里;架设10千伏高压线路10公里、低压线路27.8公里;打机井184口、压水井117口;协助移民建杂房435栋……

据调查,80%的三峡移民安置点公共基础设施,已赶上或超过当地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