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散文丨肖鲁仁:我的奶奶

2018-10-17 09:05:45 [来源:华声在线] [编辑:曾晓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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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 奶

文丨肖鲁仁

在我小的时候,人们话语体系中流行一个“破”字,比如,我母亲就曾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破日所生”。因为我平时总在家里搞些小破坏:浇灭一炉火,摔烂一只碗,丢了一双鞋,时不时还把身上衣裤弄破……每当这时候母亲总是大发雷霆,连骂带揍。而我奶奶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态度:“芝先生(母亲是小学教师,名字中有一个芝字),你莫骂他,莫打他,毛坨(我的乳名)乖哟!”然后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回了爷爷、奶奶的住处。

奶奶家离学校只有一里路的样子,却完全是农家的景象:低矮、拥挤的房屋,屋里老旧、松动的家具,堂屋前搭的杂屋里养着一头牛,满地跑着叽叽喳喳的鸡鸭,到处有一股农家特有的腐臭味。奶奶可能知道我有爱动、爱留痕迹的喜好,一回家就干脆给了我一把栽秧苗用的小锄头。我拿着小锄头高兴极了,这里敲敲,那里挖挖,搞得家里到处都是痕迹。有一次,我在奶奶的卧室中间挖了好几个洞,她进来后一点也不生气,而是说:“哟哟哟,我的乖孙怎么这么能干,挖出的小洞像花朵一样好看。”我就是把大瓷碗摔在地上,搞得一地碎瓷片,她也是急匆匆把我先抱起来,摸摸手,摸摸头,然后用嘴吹吹手和头,好像自言自语:“没破就好,没破就好,乖孙涨力气啦,别把爷爷奶奶的碗摔破了好不好?”

童年就像门前池塘里花草的掠影,说着说着就不见了。我读书以后,就渐渐知道爷爷奶奶生活的不易。尽管爷爷奶奶有7个子女,但除了我父亲在乡镇中学教书以外,其余子女全部在农村。在那种年代叔伯姑姑们连自己糊口都不易,当然也没有多少余力供养爷爷奶奶。后来经过协商,形成了责任和义务的分配:农村子女负责爷爷奶奶的口粮,其余所有生活开支由我父母承担。那时家里煮了好菜,父母往往用半大的搪瓷碗盛出一碗,然后用平底碗盖上,再用网兜兜住,要我趁热送到爷爷奶奶家去。通常我也就和爷爷奶奶一起“分享”这碗好菜,奶奶总往我碗里夹菜。我肯定比在家吃得更多,因为家里剩下的那一半,除了父母,还有哥哥和妹妹要吃呢。

有一次,在大约连续一个月的饭菜中没见到肉以后,父亲不知从哪里突然搞到一斤五花肉,那天下午肉下锅以后,我就没离开过厨房,空气中总是飘着甜甜的、诱人的香味。煮熟装碗的时候我对母亲说:“我已忘记了肉的味道。”母亲一边骂“你这个好吃鬼”,一边用勺捥了一小块肉放到我嘴里。那一下我整个人都酥了,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就是这块肉引发我无穷的欲望,使我没能抵挡住路上的偷吃。后来我知道,欲望的释放,关键是要管好第一步,第一步没管好,后面往往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偷吃第一块肉以后,迈开不到三步就想吃第二块肉,吃了第二块,马上又想吃第三块。结果路没走完一半,碗里的肉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后来,我干脆坐在路边的竹林里把肉吃了个精光,汤也全部喝掉。

奶奶家是肯定不能去了,马上回家也不行。这时我心里三分懊恼,七分后悔。在纠结与煎熬中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反正是在奶奶温暖的背上,周围黑魆魆的,已经是晚上啦。奶奶把我轻轻放到家里的床铺上,然后走到客厅的大房间里和我母亲说话:“芝先生,不要每次有点好吃的东西都送给他爷爷和我嘛,你们自己也要留一点呐。”在和母亲的一番对答后,奶奶又说:“还是营养不良,要不也不会在山上说睡就睡着了。我这里有个五分钱的银角子,你明天让他去买个糖吃。”

听到这里,我躲在被窝里哭了,后悔自己把肉全部吃掉,没有留一点给爷爷和奶奶。

奶奶是民国初年以童养媳的身份嫁给我爷爷的。奶奶嫁过来以后,桑麻浆洗,一日三餐,侍奉公婆,哺育幼小,深得一家老少的敬重。听叔伯姑姑们说,奶奶养育7个子女,个个照顾得无微不至,用他们的话讲就是“个个都看得重”。她从不对子女们使脸色,重话都不说,更不用说动手去打他们了。但子女们个个敬重她,听她的话。她和爷爷更是琴瑟和谐的一对。族亲们说,奶奶一辈子待人和和气气。

我叔叔曾亲口告诉我这样一桩事:他小时候,奶奶带他到家里的菜园去摘豆角,两人摘着摘着,突然发现菜园那头也有人在摘豆角。“肯定是小偷。”我叔叔说,“我正要大喊,你奶奶使劲把我扯到胸前,捂着我的嘴小声说:‘菜园那头是很高的石坎,你一喊,说不定那人就从坎上跳下去,摔伤了怎么办?’我说:‘你说怎么办?就让他偷吗?’你奶奶说:‘他只有一个人摘,我们有两个人摘,肯定我们摘得更多些。你别看他,快摘豆角就是。’就这样,我们摘完豆角回家,至今也不知道小偷是谁。”

我小学快毕业时,爷爷去世了。奶奶一下子老了许多。父母担心奶奶一个人孤独,要我陪奶奶一起生活。那时我已没有了“搞破坏”的行为偏好,但天天缠着要奶奶给我讲故事。什么田螺姑娘、黄香暖席、卧冰求鲤就是那时从奶奶那里听来的。最有印象的是一个母子分离后重聚的故事,奶奶说,人家告诉当儿子的,母亲和他相隔十万八千里,儿子回答:“莫说只有十万八千里,十个十万八千也要行(寻)。”奶奶用连哼带唱的拖声讲这两句话,几近失明的双目显得空洞而邈远,就像安徒生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姑娘那双满是憧憬与向往的眼睛。

奶奶是猝然去世的,应该也没有遭受痛苦的煎熬,只是那时我不在奶奶身边,没有给她以最后的安慰。

后来每次回故乡,家乡的亲人会指着一片遥远的山岗说,爷爷奶奶都埋在那里。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奶奶,不要紧,我会去看你的。”我心中又不禁想起奶奶曾经给我讲过的故事:“莫说只有十万八千里,十个十万八千也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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