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我书丨为什么评点《三国演义》

2018-05-11 09:41:53 [来源:华声在线] [作者:周泽雄] [编辑:曾晓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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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雄

罗贯中(约1330—约1400年)是艺术的先行者、文学的祖师爷,站在他的时空点,我们不难发现,他是在一个前无古人的艺术空间从事文学开拓。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时,欧洲还在黑暗的中世纪,“日心说”尚未发现,美洲大陆无人知晓,意大利语还不是一种文学语言,法国人不知道法国文学的存在,至于德国文豪歌德的祖先,别说文学,他们的贵族都没学会用杯盘吃饭。

单就长篇小说而论,罗贯中既是中国文学,也是世界文学的始祖,在世界范围内,只有日本人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比《三国演义》出现更早。文学不同于科学,最早的往往是最好的,或至少是不可超越的。荷马史诗及古希腊悲剧、中国的《诗经》和《楚辞》、但丁的《神曲》等等,都是经典范例,《三国演义》亦然。原因在于,文学世界的拓荒者不像继承者那样有经验可借鉴、教训可吸取,但他同样没有后继者的种种顾虑,他独自迈向一个洪荒世界,举目皆是新鲜,抬腿即是开拓,创造与惊奇时时与他相随。他们是最早给人类带来文学光亮、给生命赋予意义的人,是盗取文学天火的人,他们的成功令人惊奇,他们的失误——如果有的话——有时也价值连城。

写《三国演义》的罗贯中,距今人已逾六百年;他笔下的汉末三国人物,距他写作时则有一千多年。记住这点很重要,因为粗心后人有时会笼统地用一个名词“古人”,将不同时代的前人大而化之,好像他们不配拥有各自的时代特征。其实,在不少地方,我们与罗贯中的差异,并不小于罗贯中与曹操、刘备等人的差异。《三国演义》属于通俗文学(该书最早的名称叫《三国志通俗演义》),作为通俗文学,作者必然会以元末明初的读者为对象,照顾他们的阅读偏好及市井趣味。于是,随着时光荏苒,现代读者多了一层障碍,我们必须同时面对两种不同年代的“古代”:真实的汉末三国人物,及元末明初百姓喜闻乐见的三国英雄。这并不容易。

《三国演义》是否需要借助评点类文字?诚实的回答是:不需要。小说原是一部具有高度自足性、完备性的作品,评点文字——无论写得精彩还是蹩脚——都既不会增加她的光华,也不会贬低她的价值。

那么,评点《三国演义》是否就算多此一举?倒也未必。

首先,今人读到的《三国演义》,已非罗贯中的原璧。现在的一百二十回本,是清代评注家毛伦、毛宗岗父子编次审定的。这对缺乏现代著作权意识的清代父子,对原著做了不少涂饰增删。较能信守笔墨中立的罗贯中,在小说里常称曹操为“曹公”,而毛氏父子只要可能,就对这声“曹公”格杀勿论,同时偷偷地把原文中的“刘备”或“玄德”改成满怀敬意的“刘皇叔”“先主”,以强化小说的“政治正确”。

其次,《三国演义》是一部与正史高度相关的小说,书中不少段落可以当历史书读。一名熟悉史籍的读者,会从中直接读到《三国志》《后汉书》《晋书》中的内容。同时,作者又会神鬼不觉地穿插大量虚构,其中甚至不乏这类虚构,它与正史所述正好相反。清代学者章学诚曾指责作者“七实三虚惑乱观者”,那么,对那些误将《三国演义》当成信史的读者,知道哪些属于虚构,或也不无裨益。

又,《三国演义》结构繁复,规制宏阔,在我的阅读范围内,从未有另一部篇幅相仿的小说,具有如此浩大的容量。如此,它难免有浓缩过度的倾向,包括故事、人物的密度过大(有名有姓的人物,竟逾1200人,其中个别还是重名,如张温),即使最强的三国迷,也未必记得全所有人名。既然如此,我辈适度点评,或也有缓冲之功,使读者不至晕眩在海量人物里。

另,《三国演义》所述时代,正值西方的古罗马帝国时期,当时的东汉帝国恰与地中海周边的古罗马帝国并峙。也许,适度了解同期及稍早些的古罗马、古希腊人的若干事例,也不无趣味。他山之石,未必可以攻玉,但至少可以为我们眼前这块美玉增加几件挂饰。

基于上述因素,使得评点《三国演义》成为可能,并多少显出必要性。重申一下,这份必要性无损于小说的完整。面对这部伟大小说,我不奢望任何锦上添花之举,我只希望自己的评点文字,能多少增加些阅读兴味。

出于对现代思考型读者的尊重,小说里大量一望即知的优秀之处,我就不模仿前贤,频频点赞了。若不加节制地喝彩,即使面前放着三块案板,也会一一拍坏。我以为,让读者安静地感受原作魅力,也是评点者的义务。同样出于这份尊重,对书中若干存疑之处,我会直率地表达意见,供读者斟酌、参考。深明大义的读者想必知道,此事不宜按“唐突前贤”论处。

当我评点时,我把自己设定为文字侍者,在读者需要之际,给他添一杯酒,续一点茶,夹一口菜。最高的奢望,则是与想象中的读者“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舍此,别无他求。

(《周泽雄新批三国演义》 周泽雄 著 岳麓书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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