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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两个家,一个在湖南,一个在广东

2018-03-04 11:57:08 [来源:潇湘晨报] [作者:唐兵兵] [编辑:刘茜]字体:【  
归乡过年的他们,总是努力收藏起自己的艰辛与窘迫,展现他们最光彩的面貌。或许,唯有在他们奋斗的地方,异乡的年里,我们才能看到最真实的他们,他们的甜与酸。

东莞望牛墩与永州知市坪间往返,打工与务农间摇摆

“我有两个家,一个在湖南,一个在广东”

2月18日,大年初三,春节不用上工,也无太多年要拜,吃过饭,湖南人就不约而同来到河边聚集,很快组起牌局,打的是家乡的三打哈。组图/记者唐兵兵

年轻人们喜欢唱歌,过年时,唱歌成了家庭聚会不可少的一项活动。

2月17日,唐齐凤一家在望牛墩逛街,不时遇到老乡,总会热情寒暄起来。

2月17日,大年初二,东莞望牛墩,唐齐凤(右一)家的菜依旧丰盛,全是新田家乡菜。

◀2月18日,望牛墩镇,唐齐安(右一)的全家福。他来到望牛墩20年,做过废品生意,如今回到了打零工的队伍。20年里,他只回家过了一次年。他们已经完全习惯了广东的生活。

◀2月18日,大年初三,唐平平带着两个孩子到文化广场散步,间隙用微信给家乡的同学拜年。

◀知市坪乡人几乎垄断了望牛墩镇的挖掘机市场。2008年,肖祥兵开始开挖掘机,他说,去年的生意特别好,新的挖掘机增加了20多台。

望牛墩镇的年味很淡,鞭炮烟花这两年也放得越来越少。2月18日,大年初三,文化广场搭起了戏台,唱起粤剧,过年唱戏对于湖南人来说,是久远的记忆。湖南人喜欢热闹,早早就占据了前排的位置。

广东东莞望牛墩是个岭南古镇,东江穿城而过,颇有些江南水乡小镇的味道。

小镇原先不过岸边的两排民房,经过不断扩张,两岸的房屋拓展成幽深的巷子。看似杂乱曲折的小镇,却坊、巷分明。坊巷之间,总少不了土地庙,春节时香火旺盛。望牛墩多外地人,湖南人居多。

在望牛墩并不难找寻湖南人,出租屋内的餐桌上摆放着辣椒酱,那一定是湖南人无疑了。分散在深巷中的湖南人,有内在的网,他们多半是改革开放以后,在亲戚朋友的带动下来到这里,找到一个人,总能顺藤摸瓜找到他所有的同乡,勾勒出打工者的故事。

归乡过年的他们,总是努力收藏起自己的艰辛与窘迫,展现他们最光彩的面貌。或许,唯有在他们奋斗的地方,异乡的年里,我们才能看到最真实的他们,他们的甜与酸。

撰文/潇湘晨报记者唐兵兵

第一次来广东,靠拿着字条到处找工作

永州新田知市坪乡(现属大坪塘镇)齐家村的齐庭秀是望牛墩典型的第一代打工者,做繁重的体力活,大部分时间都在找寻或者等待活计中,有选择的自由,更多的是等待的焦虑。过年,是他们唯一可以不用找寻的时节。

他的出租屋在望牛墩九坊四巷,虽然有导航的指引,依旧在错综的巷子里迷失了方向,兜兜转转几圈,才找到他的住所。房子不足20平米,屋内没有粉刷,红砖裸露,又有些昏暗,因为在外打工的缘故,家里除了电视机,没有添置其他的电器。房租从十年前的100块涨到了250块,今年房东没来出租屋贴春联,齐庭秀自己在大门上贴了个大“吉”,才让简陋的出租屋有了些许年的味道。

“刚来的时候,这么大的房间要住三四户人家呢。”对于狭小昏暗的房间,他并不感到难为情,经历过艰难时光的打磨,第一代打工者似乎格外乐观、容易满足。

齐庭秀南下广东打工时已经过了三十岁,早已没有了年轻人发财的幻想,更多的是无奈,“在老家,靠种田,吃饭都不够,家里的房子,下暴雨都不敢住人”。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在广东挣钱,回家建一栋房子。

1990年,他跟随村里闯广东的先行者来到了望牛墩,从郴州坐绿皮火车到广州,再坐大巴到东莞,然后转车到望牛墩,要20多个小时颠簸。这个小镇完全不符合他对于广东的想象,房屋低矮,到处是农田,“像个农村一样”。当地人对于外来者充满警惕,“看到外来人员就关门”。不会粤语的齐庭秀把自己是个打工者写在纸上,跟人解释,也拿着字条到处找工作。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砖厂“担船”,“就是把船运来的泥挑到砖厂,一天8块钱”。那时,望牛墩遍地都是砖厂,支持着广东如火的建设。

妻子唐齐凤是在丈夫稳定了之后才带着4岁的小女儿来到望牛墩的。她也在砖厂上班,“一个月300块钱”。在他们上班的时间里,女儿被锁在出租屋,或者直接带到工地上去。“有一次,女儿在出租屋里,我们加班没能回来做饭,她把整个屋子几户人家的剩饭都吃光了。”回想起那段艰难的时光,唐齐凤不无感慨。

夫妻俩能吃苦,也足够节俭,1994年,他们完成了多年的心愿,借了一部分钱,回家建起了两层的新房。新房还没来得及入住,他们又返回了望牛墩,时至今日,房子更多的时间里依旧处于空置状态。2004年,因为环保要求,望牛墩的砖厂相继关停,夫妻俩只能离开砖厂,在建筑工地打零工谋生。打零工并不稳定,而且劳动强度大,却足够自由,工价也逐年上涨,是砖厂倒闭以后不少打工者的选择。

如今,齐庭秀依旧做着零活,唐齐凤则选择了更为稳定轻松的工作,在宾馆做清洁员。“孩子们都长大了,没什么负担,我们能养活自己就行。”今年这个年是两口子过得最舒心的年,儿子齐海兵去年结了婚,儿媳妇的预产期就在元宵节前后,儿子的婚事在过去几年都一直是他们心里的一个结。

大女儿在老家。儿子和儿媳在东莞上班,离望牛墩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小女儿就在镇上进厂,周末会回来。唐齐凤对现在的生活状态感到满意。

齐海兵的小时候是在家乡度过,望牛墩就成了他过年时的守望。在毕业以后终于选择来到东莞工作,他有更长远的打算,他希望能在望牛墩买一套房子,在此定居,“毕竟,父母都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

自己熏制腊肉,总能一解湖南人的乡愁

大年初三,唐齐凤一家要到河对岸五坊的弟弟家拜年,弟弟唐齐安一早就开始忙碌起来,在屋外生起了一炉火。家里的煤气灶,不够应付招待客人。在广东二十多年,出手依旧是一桌香辣的湘菜。腊肉是他自己熏的,他几乎每年都会熏腊肉,腌制坛子肉。不过,偶尔会以失败告终,“这里的天气太热了,又没有柴灶”。今年的却格外成功,“要先晒一下,再拿甘蔗皮熏两次,焦黄香脆”。虽然比不上家乡长时间熏制的腊肉,却也能一解乡愁。这些在此生活二三十年的湖南人的胃口,依旧没有被当地改变。他们依旧嗜辣,喜欢腊肉,喜欢喝家乡的烧酒,不习惯广东的叉烧和烤鸭,似乎倒是当地对湖南人的胃做出了妥协,即使是正宗的广东早餐店,也会在桌上摆上一瓶辣椒。

1993年,唐齐安跟随家乡新田知市坪乡黄家舍村的一支工程队来过一次望牛墩,家乡的一个包工头承包了大桥的项目,召集了家乡的一批年轻人。相比于其他孤身一人闯荡的打工者,他少了初来广东时的迷茫与找寻。建筑队包吃包住,工作也相对稳定得多。“横海大桥就是我们修建的。”他不无骄傲地说。

不过,工程队也只是临时拼凑,在工程完工以后,工人们要么回家,要么自寻出路。大桥的项目只干了几个月,离过年还有几个月时间,唐齐安选择了留下来,他没有投奔在砖厂做事的姐夫,而是在另外一个老乡的建议下,开始了收废纸的买卖。除了奔波一些,收废纸的生意不错,他在望牛墩一带待了两年,每天挨家挨户收废纸,再运送到东莞高价卖出,两年时间挣了些钱,回家建起了新房。直到1998年,才带着妻子和儿子再一次返回望牛墩,重操旧业,这一年并没有五年前那样顺利,年底废纸价格下跌,一年下来,他不但没有赚到钱,反而亏了本,“过年回家的钱都没有了”。那一年起,他几乎每年都在广东过年,他记得20年里,他只回家过了一个年,因为春运太过拥挤,也为了躲过“年关”。不过,他很快从那场亏损里爬了起来,继续收废纸的生意,不过在刚有了起色的时候,望牛墩实行废品站承包制,只有中标的废品回收站才能回收废纸,当地的废纸不得外运。这对于唐齐安的生意来说,无疑是致命的。那时经常会看到不少骑着三轮车,在深夜里外运废纸的身影,“像做贼一样”。私自外运废纸被抓,扣了三轮车,还要罚款。唐齐安算得上幸运,多次铤而走险,没有被抓到过一次。不过,这种“走私”毕竟风险太大,他终于放弃了这门生意,投入到了打零工的队伍里。

打零工虽然辛苦,却自由得多,他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孙子孙女,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来实验家乡的美味。“这几年活越来越少了,往年初四就开始上工了,现在有时候会到正月十五以后才开工。”小镇建设的脚步放缓,并且大量使用机械,都让这些做体力活的打工者的处境变得愈加艰难。不过,他依旧舍不得离开这个小镇,“至少比在家种地强吧,而且生活很方便,比家里热闹得多,到处都是老乡”。

唐齐安的儿子唐平平并不喜欢这个进了房间就没有手机信号的小镇,他努力挣脱了父辈们的道路,在初中毕业进入了乡里传统的家具行业,如今一个人在广西柳州从事家具安装,过年才来到望牛墩,和家人团聚。他知道父母的艰辛,“只希望他们早点回老家,不再奔波”。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打工者,每年秋收回家乡

来自新田知市坪乡白杜窑村的杜红军羡慕那些打零工的同乡,“接活都由自己说了算”。

他现在是望牛墩镇上的环卫工人,春节不但没有假期,甚至是他们最繁忙的时候。他负责五坊周边区域,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一天两趟清扫,一趟下来要两三个小时,春节期间,需要的时间更长,鞭炮渣、各家各户清理出来的旧衣服,足够他拖上四车。杜红军今年不过60岁,头发已经全白,走在路上有人询问他的年纪,他总是开玩笑,“今年八十了”。其实内心里充满了不服气和不服老。

杜红军算得上是第一批闯荡广东的打工者,1980年,老家还没有分田到户,“还在搞集体”,他就跟同村的几个人去了广东增城。“刚去的时候睡桥洞”,几天以后才在一家砖厂找到了挑泥的活,“一吨4块钱”。

早年间,他每年都回家过年,唯一一年没有回家,是因为跟人打牌,把一年的工资都输完了,两三个输家在砖厂买了几斤猪头肉,两瓶白酒,过了一个寡淡的年。除了过年,秋收时节,也是打工者返回家乡的高峰,“每年秋收都会回去两个月,帮家里收完了稻子再返回广东。”打工者们在工人与农民间摇摆。

如果不是因为十几年前的一场意外,身材魁梧的杜红军现在应该还是一把做体力活的好手。十几年前他在施工过程中腿受了伤,后来做不了重体力活,甚至一度在家闲了几年。四年前,他们来到望牛墩,妻子罗五金劝他一起做清洁工,杜红军始终拉不下面子,直到去年才算妥协,不情愿地开始了他的清洁工生活。

杜红军的房子是一栋一层的平房,有卫生间,有厨房,算得上宽敞,一个月300块钱,只是在下雨的时候,房顶到处漏雨,去年望牛墩雨水不多,算是天气对他们的关照。“清洁工的工资是1600块,两个人就是3200块,房租300,加上水电费、吃饭,还有其他开支,勉强维持生活吧。”罗五金算了一笔账,不免叹气。“还是比在家种田强吧,家里不过九分田,怎么能够养一家人呢。”她补充。

不过,他们的回乡的日子,似乎越来越近了,明年罗五金就将满60岁,将会退休,丈夫和他同岁,也将在五年以后退休,没有了这份维持基本生活的工作,或许,他们就只能选择回乡了。

故乡人情,一年回去七八趟

大年初四,住在五坊的张天生,吃过早饭就去围观老乡的牌局,一直到牌局散去才回到了家。前一天才从老家新田知市坪乡白杜窑村来的儿子张冬冬,一个人在出租屋里看湖南卫视,出租屋摆放一张桌子,一张高低铺床,就只剩下一条狭小的过道,甚至放不下一张凳子。父子俩见面的机会不多,即使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也没有多少交流。房子几乎属于危房,每个月100多块钱,房东催促张天生搬离,张天生没能找到合适的房子,也为了看管门前那辆锈迹斑斑的拖拉机,就一直住在这里。房东不再催促,只是提醒他,下大雨的时候,记得到别人家躲避。

张天生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跟着同乡来到望牛墩的,刚来时他租不起房,在老乡的出租屋“搭脚”,“一天5毛钱”。像所有初来这里的打工者一样,他很快进入了砖厂,挑砖、挑泥,做最繁重的体力活,“1000个砖,2块钱”。砖厂停工的时节,老板会鼓动工人们自谋生路,张天生几乎走遍了周边的各个乡镇,秋天里他在农村找了一份收割的活计,主人看他做事勤快,将他介绍给了自己的朋友,让他学修理发动机。那时候正赶上砖厂的黄金期,发动机修理厂的生意不错,包括张天生在内,修理厂有4个工人,“280块钱一个月”。虽然工资不高,张天生觉得学会一门手艺,总比做体力活强。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2004年前后,望牛墩的砖厂陆续关停,修发动机的生意也很快衰落下来,修理厂倒闭,“老板现在给人修剪花草”。直到今天,修发动机的价格,依旧停留在十年前。张天生的修发动机的手艺,几乎无用武之地。他又回到了打零工的队伍。

有一年,他在施工过程中,从楼上摔了下来,小时候就被烫伤的右腿再次受伤,无奈,他回老家休养了三年,才跟着舅舅到广州学开拖拉机。“后来在广州活越来越少,2014年,我就来了望牛墩。”他觉得望牛墩都是老乡,熟人多,拉货的活自然也会多起来。初来时,还时常有些活,这几年,大货车多起来,渣土的活都被抢了去,他只剩下拉几包水泥的小单。去年他想去进厂,因为腿脚不方便,被拒之门外,加上身体的不适,每个月需要几百块钱药来维持,他的生活陷入困境,最先感受到了望牛墩经济的寒意。这种窘迫让他对于回乡过年几乎心存畏惧。

8年前,他的父亲去世以后,他就都在广东过年。只是,父亲的去世,并没有割断与故乡的联系,亲戚孩子结婚、本家的老人去世、村里选举,出于人情,他还是必须得回去,“去年就回去过七八趟”。回故乡,已经成了他不小的负担。

他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张冬冬出生在望牛墩,“原来是广东的东,回老家登记成了冬天的冬”。满月后儿子就被送回了老家,去年儿子大学毕业,在长沙上班,为了离父亲更近一些,张冬冬决定今年到广东找一份工作,这让张天生感到欣慰,也重新看到了希望。“其实在广东,只要足够大胆,有眼光,就能挣到钱的。”张天生自言自语道,像对儿子的教诲,也像是对自己打工生涯的反思。

湖南人垄断了广东小镇的挖掘机市场

同是白杜窑村的张二仔,是张天生心目中有眼光、有胆量的成功者,望牛墩镇的挖掘机同行聚会,都笑称张二仔为“开国元勋”,半是开玩笑,更多的是尊重。如今镇上同乡的一百多台挖机,就是从张二仔开始的。张二仔今年54岁,大年初三晚上才从老家回到了东莞,“回家好像有点不习惯了,特别是小孙女,初二就要嚷着回来。”

1982年,17岁的张二仔和一个朋友,揣着五块钱,带着被子,还有母亲给他做的两双新鞋,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应该是第一个来到望牛墩的知市坪人”。

朋友足够用心,出发前在大队部开了一张证明。“那时候,没有证明是不准进村的,有了证明,当地的大队部会让你住宿。”机智的张二仔在朋友的证明上加了自己的名字,他们住进了一个村庄的大队部。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个人白天外出找工,晚上回到大队部住宿,

几天时间里,母亲给他做的两双新鞋都走穿了。张二仔最终进了砖厂,从挑泥,到打砖,再到开拖拉机运输。开拖拉机跟开挖机的阳江人交往多,在阳江人的建议下,他于1999年花了两万块钱买下了一台二手小型挖掘机,“当时,家里刚建了新房,还欠一屁股债呢”。张二仔回想起那次冒险的投资,只是懊悔当年的胆子不够大,“步子跨得不够宽,挣了钱才敢添置新机器”。

买下挖掘机,在空地里练习了两天,张二仔就上了工地。“操作比较简单,只是容易把坑挖得很深。”他笑着说,在砖厂关停后,张二仔自己在外接活,收益不错,如今已经有三台挖掘机,除了自己和儿子,还需要额外请一个师傅。他的亲戚朋友相继加入进来,如今同乡一起共有一百多台挖掘机,几乎垄断了整个望牛墩镇挖掘生意,“我们乡的挖掘机大概占到百分之九十吧”。

“去年的生意特别好,比任何一年都好,至少要提前半个月预约。”肖祥兵是新一代的打工者,2008年,从开车转向开挖掘机,在他的观察里,光是去年,镇上的同乡中就新增了20多台挖掘机,去年的形势明显刺激着今年挖掘机市场,他预计今年又会新添不少。挖掘机也跟打零工的打工者一样,总在等待,“没有公司,私人只能接点小活,难以接到大工程”。

这种无意识的扩张让老家白杜窑村的张小军感到有些担忧,他在前几年开过四五年挖掘机,不过当同乡开始蜂拥而至时,他选择了退出,跑起了大货车运输。

潇湘晨报记者唐兵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