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花遇见枣树

2018-02-23 09:52:14 [来源:华声在线] [编辑:蒋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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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

王西麟先生是当代著名的作曲家,因其深厚的文学功底又被称为音乐家中的思想家。他命运多舛,却百折不挠,八十高龄仍笔耕不辍。他善于创造性地运用西方现代作曲技法与中国传统戏剧元素相结合,作品反映了其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关于他本人,有人说他是愤青,也有人说他是疯子,还有人说,能跟王西麟相处得来的人,要么是才华横溢的大师,要么是没有脾气的活菩萨。我当然不是什么大师,也绝不会没有脾气,跟王先生相识多年,并完成了关于他的第一本书《王西麟的音乐人生》,也是一种机缘巧合。

第一次见到王西麟是在2007年的5月,他去香港演出途经深圳时来看望我的钢琴老师谌薇薇。谌老师交代我要拜会的音乐界前辈,我自然不敢怠慢,不想冬去春来,几年后我竟走进了王先生的音乐世界。

2014年4月我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自然去拜访了居住在北京的王先生,他提出让我跟他继续学习音乐。于是,每个周日的下午,我都在王先生的家里接受他的艺术熏陶和人生教诲。跟王先生一起学习,我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稍有懈怠就会被敏感的王先生发觉,甚至会被他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有一次,他让我弹贝多芬,多年未勤加练琴的我弹得结结巴巴,他愤怒地一把把我推下钢琴,自己坐了上去,边弹边大声地叫嚷,随后又独自沉浸到了他的音乐世界里。或许在他眼里,像我这种柔弱平庸、苟安于世的女子,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了。

王先生住的房子又旧又小,生活更是极其简单。一天,我买来了鱼、肉等菜,想给他做一餐好吃的,没想到惹得他非常生气,他觉得把时间花在做饭这等琐事上是极大的浪费。从那以后,我知道他惜时如金,干脆叫外卖,这样就可以边吃饭边聆听并讨论他喜欢的音乐。每次我在他家楼下按响门铃,都能听到住在四楼的王老师洪钟般的声音:“小陈吧,哈哈,快上来!” 我不知道在现实炼狱世界里走过来的他,是如何获得如此强大的生命力的,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里,他的牙齿被打落,腿被打瘸,耳朵被打背……多少次生死徘徊,怎样的心灵挣扎,才造就了他的愤怒、强悍,还有他非凡的音乐……

奇迹总是会发生在王先生身上。记得有一天,王先生情绪低落,沮丧极了,因为去医院体检时,他被查出来前列腺有癌变征兆。他无奈地说,就这样吧,这种癌变的过程漫长,就不去管它了。没想到不久,他又兴奋地告诉我,经过药物治疗,他的所有指标都恢复正常了。他又一如既往地投身到他的音乐创作中。

王先生为人不谙世事,有时近乎苛刻、专横。那时我每个周日上午都会去中央芭蕾舞团跳芭蕾,这是我坚持了多年的业余爱好。但他却觉得这些事毫无意义,为了阻止我跳舞,他非让我把去他家学习的时间改到早上不可。我没有顺从,因为在王老师身边的每一秒都是紧张、沉重的,跳舞能帮我释放那种压力,不至于在先生的严苛中自信全无。记得有一部影片叫《复制贝多芬》,讲的是女抄谱员安娜跟晚年的贝多芬一起工作发生的种种故事,我常暗中感慨那似曾相识的片中情景,在大师身边学习和工作,恐怕也只能冷暖自知了。

尽管王先生很希望我能留在北京帮助他整理他的作品和回忆录,但我完成了北大的学业后,还是回到了深圳,像往常一样过着随性、散淡的生活,对先生也就“敬而远之”了。直到有一次,无意中跟专攻鲁迅研究的张克博士提到王先生的作品《铸剑二章》,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某一天,张博士花了整整五个小时给我逐字逐句地分析了鲁迅的作品《铸剑》,我忽然开始觉得能真切理解先生的音乐了。细读鲁迅的《复仇》《秋夜》《孤独者》,重听先生的《第五交响曲》《铸剑二章》《殇》,恍然大悟,先生不正是那个满身伤痛仍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献祭者“黑衣人”吗?而先生的音乐作品,不就是那把深埋地底却发出耀眼光芒的“青剑”吗?我和张克博士一行人专程来到北京,对王先生就鲁迅作品的音乐创作问题进行了三天的深入访谈。正是这次访谈之行,促成了我为王先生汇编出书的想法。

记得在北京王先生的小屋里,常听先生背诵鲁迅的文字:“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我仿佛看到自己就是那朵瑟缩着的小粉红花,在现实生活中是那么孱弱无力。而在我心目中,先生就像位巨人,好比鲁迅笔下那棵光秃秃的枣树:“它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

(《王西麟的音乐人生》 陈燕 主编 花城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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