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

儿子出国读研的事，半年前就开始张罗。

邻家有女先行一步，妻子登门求教，笔记做得极认真工整，且经常复习，温故而知新。每有疑惑，再就教，再补正，生恐遗漏，成天摇头晃脑像个老学究。茶余饭后与我分享便成了她每天的必修功课。比如被单千万得捎上，外国的特贵不说，还沁凉，不暖身。常用药品也少不得。国外看医生收费高得离谱，说邻居女儿曾身体不适去看病，洋医生和蔼可亲地问诊一番，前后不过两分钟，说没事，药也不开，账单上却多出100澳元。每次她都讲得眉飞色舞，有发现，有故事，只能信服。我习惯于静静地听着，心想这哪里是送儿子去求学，分明是帮儿子在搬家。

妻子的“国情咨文”终于大功告成。接着是忙于大肆采购，最后蔚成满满三大箱。还不放心，在客厅把箱子摊开，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检视。偶有补充，兴奋得手舞足蹈。

妻子的着魔执迷与儿子的袖手旁观恰好相反。他一切按部就班。雅思考得不温不火，玩起来倒是昏天黑地。一天难得一见，还笑得很浅，完全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游离于妻子的炽热之外，皇帝不急太监急。好像要去面对新世界，展开新生活的不是他。准备过度和准备不足构成两个极端，对比强烈，让我不能无动于衷。

翻出三篇古文：《郑伯克段于鄢》、《陈情表》和《兰亭集序》，我对儿子说：父母与儿子是生命的一场邂逅和缘分。从你出国开始，我们对于你的长程陪伴就告一个段落了。以我半百人生的体会，从今往后，与你相守终身的，除了你今后的家人，更多也更可靠的是你的内心——有内容的心灵。为孤身在外提前做点预习吧，背熟这三篇古文：第一篇教会你韬略，第二篇提供你话术，第三篇拓展你胸襟。在国外看不到亲人，就反刍回味这些心中亲切熟悉的文字，温暖自己，你会舒坦很多。

我煞费苦心，把谈话作为家里两个男人第一次正式诚挚的对话，搞得富有礼式感。表达也仿90后简单直接的方式。不曾想不知不觉间已高出自己一个头的，茁壮的儿子，居然也很正式地应承下来。我心中一动。

都说会玩的孩子聪明，儿子的贪玩倒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聪明，而是把聪明全用在了贪玩上。他自打出世就只爱笑不爱哭，印象中唯一一次伤心落泪竟是因为没玩够。我跟他玩起了游戏，胡萝卜大棒一齐上：每月预付定金2千元，三篇一起抽检，必须滚瓜烂熟，背错一句退回100元。渐渐地，腹有诗书的儿子没那么浮躁了，气定神闲许多，偶尔主动操持锅碗瓢盆，学习做饭了。我为自己的诡计得逞而暗生得意。

全家都为儿子出国忙碌着，妻子和儿子更是呼应热络，彼此推波助澜。儿子有天甚至说，要多去街上走走，第一次这么久离开长沙，得把她装心里，别回来忘了。我感到陌生的亲切，别样的离情油然而生。

儿子出发的日子到了。妻子做了一桌家乡菜，发挥却大失水准。她外表看似平静，实则心绪难平。饭吃得沉闷。我故作镇静地对儿子说：叫你背熟了三篇古文，再送你三句话：守住自己，保护自己，精益学业。儿子例行公事地点点头，眼睛却瞄了瞄妻子。

赶往机场的车上，收到妻子发我的微信：今年的春节，第一次儿子不和我们过。侧脸看时，泪水已在她脸上无声地滑落。

在出境安检口，妻子借口上洗手间走开了。我与儿子来了一个久违的拥抱，却生涩而不自然。我目送儿子大步走进通道。他身影矫健，步履沉着，依次过关。我目不转睛盯着儿子，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我想，我应该站在原地不动，抬头挺胸，这样儿子回头就能马上看到我，而且我展现出的笑容也应该是平静的。但是，儿子却始终没有回头，直到他走过通道拐角，背影完全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我怔怔望着眼前的安检入口，突然脑洞大开，恍然醒悟：好样的，儿子!你已用自己人生最率真也最鲜活的年华，无限坦荡地在父母的面前呈现了二十年。你付出了，我们也知足了。现在，是你振翅高飞的时候了。你应该背对我们，伸开双臂去拥抱属于自己的崭新世界和灿烂未来。离别就别回头!

儿子，我眼中洋溢着你坚实的步伐和笃定的背影，爸爸很放心，也很幸福。

(作者:赵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