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世事如何,做一个挺拔的人——朱健先生印象记

2018-02-02 10:10:04 [来源:华声在线] [编辑:蒋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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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世事如何,做一个挺拔的人

——朱健先生印象记

朱健

朱健,原名杨镇畿、杨竹剑,1923年生,山东郓城人,“七月派”诗人之一。新中国成立后,曾任长沙市委办公室秘书科长等职。“文革”后参与《辞源》修订,1978年底进入潇湘电影制片厂从事电影剧本编辑和创作。离休后在《读书》杂志发表一系列有影响的文章。著有《人生不满百——朱健九十自述》《朱健诗选》《潇园随笔》《无霜斋札记》《逍遥读红楼》《人间烟火》《碎红偶拾》等书。

肖欣

我觉得在密密的时光隧道里走了一回

长沙城东,沿东塘立交桥下一处小斜坡往上走一段,再右拐,就到了潇湘电影制片厂的老院子里。朱健先生的家就在这座老院子里。老先生坐在里屋他那把大大的按摩椅上,和我讲他的故事。

先生精神颇好,能坐在椅子上和我连续聊上两三个小时,腰杆还挺得笔直。只是听力不太好,我们两个人说是聊天,其实差不多是扯开嗓子在喊。朱健记忆力不错,虽然他也常常遗憾地面对我的问题摇摇头:不记得了。但有时,他又会笑眯眯地补充一句,告诉我可以去看他写的这篇那篇文章,或者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过来。

我特别喜欢听朱健说起他的童年,说起山东郓城那个叫杨村的小村庄。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一个非常清秀、俊美的小男孩,在高粱地里跑来跑去;坐在大庙的四大金刚像下面,咿咿呀呀地背“人之初,性本善”;或者躲进村口大槐树的树洞里,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

先生离家很早,后来只回过一次家,湖南是他的第二故乡。我有时会想,命运真是奇妙,它要拐过多少道湾,淌过多少条河,才让我有缘和这位年过九旬、祖籍山东的老先生面对面,听他津津有味地回忆起遥远的童年呢?人生若有初见,真愿做先生童年的玩伴,和他一起打着用猪蹄角做成的灯笼,在大院子里疯玩疯闹地过大年;真愿做先生千里流亡的学友,和他一起日行百里,过黄河下巴山,一路向西、出塞……

因为种种琐碎事务的羁绊,这场为他所做的口述记录一直持续了一年。在先生的小屋子里,我听到过窗外树上夏蝉的鸣叫,见过门前小花园里春天粉红的蔷薇盛开,斜坡上探出墙头的石榴花由盛而衰,满壁的爬山虎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每次走进走出小屋子,先生所讲的遥远的人与事在脑海中晃来荡去,我总觉得在密密的时光隧道里走了一回,眼前四季景物的变化似乎也格外惊心,也格外令我安然。

后半生回归文化,在平常中做不平常之事

朱健不满二十即以长诗《骆驼与星》获得胡风青睐,成为一鸣惊人的青年诗人。新中国成立后,本来仕途顺利的他又因胡风获罪,历经了一系列政治运动。晚年他终于回归自我,回归文化。

现在,年过九旬的他依然思维活跃,常常上网浏览天下大事,绝不固步自封,采访时我们常谈到知识界热门的各派思潮,先生看问题有与常人不同的角度与观点,叫人意外,叫人耳目一新。

朱健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国近百年历史的个人档案。他是极富思考力与洞察力的文化老人,看历史看人生都颇具慧眼,他的身上,有多少真知灼见可以去挖掘呵。我庆幸有缘走进朱健先生和他的岁月之影,如此近距离地、长时间地感受到一位文化老人的充沛生命能量、强大精神气场,其为人处世之心得亦给我颇多启发。

朱健一生经历动荡而复杂的历史风云,但无论得意失意,皆能随遇而安,泰然处之。“文革”中被拉上大卡车挂牌子游街,他靠着车栏打盹。这份遇变不惊,颇叫人想起他身上山东人的胆魄。先生在那个无法掌控自我命运的年代里,保全了个体生命的尊严与家庭的完整,冥冥中如有上天眷顾,是人生的大福气。

他的低调朴素里,也藏着非常敏锐、犀利而又稳健的一面。他敢言敢做,但绝不脱离实际空谈玄谈,而是实事求是,客观理性。我曾以为先生在“文革”中也有苦情悲史,但他实话实说,“‘文革’中我并没有吃什么苦头”,聊起来的是在牛棚中煮黄豆下酒的趣事;我也以为先生会愤世嫉俗,但他说:“我对现实基本满意,社会在进步,好多了,因为有比较。”他有着诗人般的满怀激情,但看人看事清醒镇定,对世事人情都有着独立的洞见与透彻的领悟。他说一辈子不喜欢跟别人争,从来没害过别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觉得自己颇有识人之能,从未犯过识人不当的错。

先生还是极能把握生命本质,有着极强意志力的人。这一点最令我佩服,也最受启发。先生50多岁时大病一场,下决心坚持锻炼身体,就算冬天下大雪,他也会骑自行车上班,冷水澡更一洗就是一辈子。我以为这就是先生在平常中所做的不平常之事。健康是人生第一要义。先生70多岁开始在《读书》杂志上发文章,直到现在依然保持对事物的敏锐洞见,这也与先生一直坚持锻炼身体,保持身心良好状态分不开。先生最引为自豪与庆幸的,是他后半生回归文化。我以为他几十年如一日坚持锻炼,磨练意志,也有着回归生命本质的重要意义。身体健康是一个人最根本的物质基础,也是精神自由的基本保障,特别对于老年人,健康就是最大的精神自由。

令我羡慕的,是先生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大家庭。他与“婆婆”余潜女士一辈子没有红过脸,四个儿女个个成家立业有出息。先生曾说,一见钟情可遇不可求,白头到老则可以经营。遗憾的是,2014年6月,患阿尔茨海默病多年的“婆婆”去世了。得知噩耗,我赶去吊唁,先生红着眼睛,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不由想起先生说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在重庆,读书生活书店,一位头上戴着红发卡的女孩转过身来……

以自己的姿态挺拔前行

“挺拔”,是朱健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是朱健的好朋友、著名七月派诗人,同在长沙的彭燕郊给我的第一印象。记得是千禧年,因为一个文化专题报道去采访彭燕郊,也因此认识了朱健。我记得也是在潇影厂的这间小屋子,朱健评价彭燕郊是“天才”。这次再听朱健先生说起彭燕郊,他仍然用“天才”二字评价。彭燕郊也是我非常敬重的七月派老诗人,曾给过我很多教诲。两位老人惺惺相惜,同城60余年的友谊,亦是中国诗坛的一段佳话。

“挺拔”,也是这两年因为采访先生以来,我对先生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印象。他们历经各自的时代磨难与人生命运,但都依然以自己的姿态挺拔前行。这样的情景令我在深夜静思时,常怀感慨。

中国百年来历经重重磨难,但一种自由独立、洁净清亮的生命气质,一种尊重文化、有着古典中国信仰的精神内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磨灭的,一代一代自然而然地传承、流转着。这样的精神能量在当年战争的乱世中,令中国人维持基本的生命尊严与秩序,更是现在走向现代中国所需要强力汲取的。中国人的内在精神需要休养生息,需要沉心自律、感发内在,让那种激情的热烈的生命之源喷涌而出,一点点修复我们的精神世界,滋补我们的精神元气。

如果某个偶尔的时刻,你坐下来读到朱健先生的过去和现在而有所感悟,如果你也愿意和我一样对自己默默许诺,无论世事如何变换,都要努力做一个挺拔的人,那将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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