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月亭

2017-10-08 10:09:07 [来源:华声在线] [作者:何正良] [编辑:刘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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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中秋,月儿又圆了。我又想娘了。

中秋之夜,我回到流沙河老家,坐在屋后山上为娘而建的“娘月亭”上,明媚柔美的月光尽情地挥洒在四周的山林。娘在对面竹山里永远地睡着了。远山近黛、层层叠叠、树影婆娑,朦胧中好似娘正微笑着向我走来。我与娘,亭与月,故乡与边塞……历历往事,伴着泪水不知不觉间涌上心间……

娘15岁嫁入何家,那时家中仅有两间破旧的茅草房,真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烂木板床上的补丁蚊帐都是娘用稻草搓成的绳子撑在四根竹竿上。为了撑起这个家,娘白天忙农活,夜晚在那盏煤油灯下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我们全家10口人的衣服鞋子几乎全是娘一针一线缝缝补补做出来的。娘每晚熬到深夜,再挤到一堆儿女睡觉的床上,生怕哪个睡不好,一会儿给我盖被子,一会儿抱起妹妹,常常通宵睡不到两个钟头,以致后来长期神经衰弱。

上世纪60年代常闹饥荒,娘四处筹米借粮,有时家里只剩下几把碎米子,娘磨成粉放水里煮成粥,从阿婆(奶奶)、爸爸分起,再到6个儿女,轮到自己锅里什么也没有了,娘只舔舔粘了一点米粥的饭勺就算是一顿饭。记忆最深的是,每当我年幼的弟妹因饥饿哭喊时,娘就宽衣把奶头塞到孩子的嘴里,有了娘的奶头,弟妹再饿也不哭闹了。我们每个兄弟姊妹吃娘的奶水都吃到两岁左右,吮吸得娘脸色发黄、消瘦乏力。

家贫本来是读不起书的,但娘常说:“养崽不读书,犹如养只猪。”不管多苦多穷,娘也要想尽一切办法送我们上学。记得1975年我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父亲发愁5.4元学费,不想让我继续上学了。娘就带我白天黑夜挖香附子(一味中草药),加上平时攒下的鸡蛋,共卖了2.4元。娘把钱送到学校,请求先收下儿子读书,而后设法补交学费。不宽裕的班主任刘老师看我娘忠厚可怜,主动捐出3元让我如愿上了高中,我刻苦读书,成绩优异,高中一毕业就被选拔成为民办教师,之后入伍提干,逐渐为解除家中困境尽了力量。

娘这辈子活得刚强,内心又极为善良。她疼儿疼女,疼所有的人。那时逃荒客多,只要有可怜人到家中讨饭,娘总是要从全家人的嘴里挤出吃的给他们。2008年汶川地震,娘不仅自己带头捐款,还发动25个儿孙捐款。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世上没有哪个人没有困难的,晓得的一定要去帮一帮,哪怕是说上一句暖心暖肺的话。有能力助人是福气啊。”

娘在世时重视中秋,爱赏月亮,说一家人就是要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圆满满。每逢中秋月圆之夜,娘都要带着儿女登山看月亮、数星星。记得大概是我12岁的那年中秋,娘用卖鸡蛋的钱换回了10多个当时十分稀罕的宁乡工商联出品的月饼。夜幕降临后,月儿升起、繁星点点,母亲牵着裹了“三寸金莲”小脚的奶奶,喊着儿女到自家茅草屋后面山上的一块晒谷坪上,老人坐到竹床上,晚辈一屁股坐到地上,娘分给我们一人一块月饼,每个人吃得喷香喷香。这时,娘就要给我们讲嫦娥张果老的故事,讲古人的励志故事。我们倚在娘的身旁,爬在娘的腿上,靠在娘的身上,听娘喋喋不休地讲这讲那,那种温馨、那种甜美、那种无忧无虑……至今忆起仍让我心里暖暖的。

还有一个无法忘怀的中秋之夜,是1977年,那时我高中毕业就参加修建宁乡田坪水库建设。我个子不高,但能挑50多公斤的担子,我每天从水库指挥部步行约8公里挑水泥到排门渡槽,挑满500公斤算一个工日。这活很苦很累,手脚都被水泥浸烂裂血口,但我愿意干,因为可以在干活中捡点包装水泥的牛皮纸。我每挑一次水泥,都细心地从水泥堆里捡出牛皮纸放到住处——一个肖姓老乡的猪栏屋棚顶上。中秋之夜,我用捡的牛皮纸卖到杂货铺,换回了9个白面馒头。当时馒头也是我们家的稀罕物。我请了假趁着月色一路小跑赶30多里山路送回家中。娘接到我拿回的馒头,泪水就下来了。她心疼地摸着我的头,又端盆水帮我清洗因搬运水泥被浸烂的双手。之后,娘带着大妹福香送我回工地。一路上我牵着娘的手,走在月儿照耀的山路上,虽然非常劳累,但在不知不觉间就走完了。这一夜的月亮照亮着我前行的每一个日子,温暖着我的整个人生……

“人不出门身不贵。”娘就是用这句话劝导父亲同意我放弃教师岗位参军入伍的。我从长沙乘闷罐车一路西行,7天7夜终抵吐鲁番,然后再乘10余天的大卡车来到西北边陲重镇喀什。我被分配在曾被毛主席嘉许的“进藏先遣英雄连”——36127部队一连。条件异常艰苦,我所在部队是负责中印边境戍边守卡的,新兵训练结束不久即奔赴喀喇昆仑高原执行任务。这里,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一年中有8个多月大雪封山,使我们的哨卡与世隔绝,我们吃的是脱水干菜和压缩饼干。但为了祖国的安宁祥和,我们在这“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六月飘大雪,四季穿棉袄”的高原寒区挑战生命极限,忍受孤独寂寞,无怨无悔尽责。

艰苦环境尚可强忍,而每逢夜晚尤其逢年过节最最难抑的是思乡想娘。每年到了中秋,我都要将不舍得吃的铁皮盒橘子罐头朝南摆上,举起右手向天地行军礼,向明月行军礼,向娘和亲人行军礼。我知道,这个时候,娘肯定也摆了月饼在思念着我。后来探亲得知,岂止是中秋之夜,而是在每月的初一、十五,娘都要在屋后晒谷坪装香上供,面对着西北祈祷我的平安。

在西北从军的13个年头,娘亲手给我写过近400封家书,封封都是我的精神食粮。有一年在喀喇昆仑守防,大雪封山解冻邮包送来时,一次竟收到娘的27封亲笔信,我在这期间也正好写了近30封书信托邮差寄出,真可谓母子连心。我在边疆还收到娘一针一线纳就的53双鞋垫和11双布鞋。我自参军至今,走戈壁、越沙漠、闯昆仑,之所以历经生死而没有倒下,是因为一个朴素的信念在支撑着我: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发奋,一定要做出样为娘争气,报答娘的厚爱。

1991年,在组织的关怀下,我终于费尽周折调回湖南省军区机关工作——离娘只有2小时车程。回到家乡的每年中秋,我和娘就相聚在屋后晒谷坪的空坪上,和娘一起回味着儿时的往事。尽管我已结婚成家,但每次回到家里, 娘都给我煨鸡蛋,依然像照顾小孩一样疼着我。而我也乐于在娘的面前做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孩。正如季羡林老先生所言:“世界上无论什么荣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待在母亲身边。”

娘尽管晚年过得体面,但终因一辈子为儿女过度操劳,得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四处寻医问药也无法治愈,于2010年正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年,娘才73岁呀!娘曾说,尽管身体不好,也要等正良崽有了50岁以后才能走。往年我生日一般都要陪着娘,但2010年我生日这天因要组织一个重大活动无法回去。娘一大早要妹妹拨通我的电话,哽咽着说:“崽呀,今天你50岁了,娘不能到长沙为你过生日,你工作压力大,半百的人了,要晓得照顾自己呀。”并安排妹妹将一只炖好的土鸡从乡下送到我家里,同时交给我1万元钱。说我平时节俭,要我自己去买一件好一点的衣服穿,留作念想。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第二天,娘就撒手西归了。娘一辈子为了儿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为我想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真叫我肝肠寸断哪!

岁月无情地渐渐逝去,对娘的思念却渐渐浓稠。为了纪念并教育后人永远感恩娘的恩德,我们兄弟姊妹合计,请了乡里两位土工匠在屋后山上原来娘初一、十五烧香磕头、中秋带我们赏月怀古的地方,建起了一个亭子,名曰:娘月亭。并题联于亭子两侧:

娘如月毕生辛劳甘洒光华照儿女,

月如娘无怨付出愿扬清辉耀乾坤!

今夜,月华如水,清静悠远。娘啊,儿好想再躺在您的怀里,吃您亲手喂的月饼呀!您回来吧,和您的儿孙们一起到“娘月亭”来赏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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