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回家，总有老人去世的消息。这不奇怪，人都会死的，可老张的死着实让我惊讶了一番。
他死在路上，不是死在床上。也不是突发病，家乡人说没得病。没病怎么会死，还突然死了呢?
村长说他是饿死的，这更让我惊讶了。现在的社会只有撑死的，竟然还有饿死的?垃圾堆里的东西随便找都有鱼肉饼干，乞丐都有了糖尿病啊。
村长认真地说，真是饿死的。饿得受不了，他去他儿子家，被儿媳妇赶了出来，还没走到隔壁家门口就倒下了。
我问，他这么悲惨，就没人可怜他吗?
村长说，但是，他好意思接受人家的施舍吗?
我疑惑地看着村长。
村长敲了敲烟斗，以前没有饭吃的年代，他是不会饿死的。村里饿死了好多人，可他却不缺吃的。
我记得我们家小时候就经常没有吃的，父亲偶尔打了一条黄鼠狼都要腌制好了慢慢吃，有时候他还会打几只老鼠回来补充能量。
我那时候小，对老张不了解。只记得他经常台上鼓着眼睛讲话，而我的父亲，一个读了不少书的人居然在台下不敢吭声。还记得他家里很穷，经常穿着两只不一样的破鞋子。有一次，我还看见他家的女儿用沟里的淤泥洗头发。
我问村长，他家里那时那么穷，怎么就不缺吃的，也没人饿死呢?
村长说，是很穷，每家都很穷。但因为他家特别穷，他就有了管别人的资格，也因为特别穷，他家就不会饿死人。别人家穷会勤奋勤俭，他家越穷就越能理直气壮地拿人家的东西。
唉!难怪在我的印象中老张经常说某某家走资本主义道路，然后大义凛然地没收别人的财产。
村长悠悠地又说，老张那时候是很威风的，不仅威风，还逍遥自在。走在哪里都可以骂别人几句，家里没吃的就喊几个一样的人张罗开会。开完会就打牌，一毛钱可以打一个晚上。
他的过去太舒服了，村长吐了一口烟，有些感慨地看了看眼前的麦浪。
我对老张有完整的印象是八十年代了，包产到户让大部分的家庭有了饭吃，小时候见到的乞丐也没有了踪影。可是，我经常见到老张走家串户。只是他不像村长说的那样走路时背着手，坐着时鼓着眼睛看人了。
每到开饭的时刻，老张就默默地来到某家门口，有椅子就坐，没椅子就蹲。默默无言，像一条安静的野狗。
我开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我哥哥告诉我，他是蹭饭吃呢，他家揭不开锅，又不好意思去要饭了。
我哥还告诉我，有个李姓人家里来了客人，鱼肉飘香，老张就一直蹲在人家门口。那户人家曾经被他鼓着眼睛吼过，吃饭当然不想喊他，但有碍情面不好驱赶，于是就等着他离开。老张会走吗?当然不会，于是就假装睡着地打起了呼噜。来了客人不能久等啊，菜都等得有些凉了，于是李家人就热闹地举起了酒杯。可是，酒杯刚一举起，老张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是咳咳的声音，还有犹豫挪动的身影。
老张家的儿子是我同学，不是一个儿子，而是几个儿子。他们家儿子都比我大，读小学的时间比很多人长，基础也比很多同学好，尤其是开学的时候好多生字我们都不认识，他们还能组个词。
是同学当然会串门，我也就去过他们家。他们家最多的东西是脸盆，还有各种桶，还有破了的碗。就两间屋子，地上放得到处都是。我问，怎么都放到地上呢?老张的儿子我的同学说，家里长期漏雨，要接雨水啊。我又问，你们家的床怎么都不放到墙边的?老张的儿子我的同学又说，也是因为漏雨啊。
老张的儿子们都聪明，同学之间打牌，他们总会赢。学校里的恶作剧，他们也经常当主角。有人说，他一个儿子很不错，在一个拆迁公司当保安队长。
今天，老张死了，虽没有他生前的热烈，却同样让人惊诧。村长说，老张死的时候没人知道，死后一天，他的儿子们也才陆陆续续知道。
我问我哥，你去看了吗?送了一点钱没有?
村长站起来对我说，村里人都去了，但都是嘻嘻哈哈像看戏。
送钱?谁会送啊，他几个儿子香烟没准备几包，纸牌却准备了不少。
村长是高中毕业生，分手的时候和我喝了几口。
我问他，村里还有老张这样的人吗?
村长说，没有了，又指了指前方，听说隔壁村里有老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