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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长沙窑瓷器的征途:从古道走向大海

2017-06-26 11:08:14 [来源:华声在线]  [编辑:刘茜]字体:【  
有两处遗存可以让我们了解2000多年前汉人是如何走向大海,一是桂江水系陆续出土的唐代长沙窑瓷器。二是沿贺江上游密集的古城群。

湘江、赣江与岭南珠江水系联系图。

秦代开凿灵渠示意图。

潇贺古道上湖南道县岩寺营村进入广西岔山村交界处的朝天桥段驿道保存尚且完整。这条古驿道,由一段段石板路,一个个凉亭或风雨桥组成,现在已不再有商队行走。组图/记者谢长贵

昭平出土的唐代长沙窑釉下彩青瓷壶。 图/郭建军

昭平出土的唐代长沙窑青瓷壶。

临贺故城,作为贺江上游重要的水路码头,是从中原翻越南岭通向大海的贸易停歇站。

在唐代宰相张九龄奏请开凿梅岭古道以前,勾连湘江与珠江上游地区的湘桂走廊(包括西线的灵渠道与东线道县与贺州之间的潇贺古道)曾是汉帝国向南俯瞰最便捷的通道。贺江与西江相夹的南岭首府广信(今封开县)县城的设立,让贺江与潇水之间的联系尤其紧密。这一东一西两条水陆通道曾是海上丝绸之路向内陆对接的最早的起点,也是中原地区汉人了解、窥见帝国南部边界物产、风物、族群,最直接的对海通道。

随着隋唐以来京杭大运河与梅岭古道相继开凿,岭南地区对外贸易的港口由徐闻、合浦古港逐渐东移,被番禺(广州)取代。翻过越城岭、萌渚岭的两条水陆通道也东移至大庾岭。明清时期的潇贺、湘漓古道已降格为湘桂之间两省驿道。潇水与贺江,湘江与漓江沿岸,经历早期海上贸易与内陆漕运中转的阜盛后,只留下少许的青石板路,沉寂不语。

有两处遗存可以让我们了解2000多年前汉人是如何走向大海,一是桂江水系陆续出土的唐代长沙窑瓷器。二是沿贺江上游密集的古城群。

在这些偏僻、遥远的山水关隘内,隐藏着内陆汉人对岭南与海外之地最初的感叹与想像。 撰文/本报记者钱烨

长沙窑瓷器

“国宝”出土,印证昭平是中原进入南越的主要通道

雨季的到来,在距离海岸线200公里的临贺故城尤显频繁,这也只是由内陆出发,穿过层叠的山脉,首先抵达的贺江上游盆地。在太平洋施展威力的海洋飓风,经过200公里的奔袭,已经可以触摸到那最后一股劲子轻柔了。在2000多年前,往来贺江、桂江的商旅走贩都被这夏季的海洋季风抚摸过。有时候他们期待这一样一场季风的到来,好把他们从海路上卸载的物产溯流而上,运到临贺、桂林,再辗转陆路或灵渠,通达湘江,经江汉平原运到长安去。

这条向南流经广右地区西北方向的河流承载着汉廷向南输送中原文化的交流大道,南来北往的人群携带着荔枝、橘子、槟榔、八角茴香和大宗陶瓷。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昭平思勤江中游出土的唐代长沙窑青釉彩绘花鸟纹壶。

据昭平县考古研究所所长郭建军回忆,1972年5月30日上午,昭平县走马公社庙枥大队小学兴建校舍,工人们在清理地基时,在距离地面一米半深的土坑中,偶然看见一个只露出耳部的青瓷器。当时在庙枥小学任教师的崔丹红便叫工人们暂时停工,她独自用竹签轻轻地清除表土,慢慢把器物完整地取出来。这样一个从未见过的青瓷壶,实在可爱。她用一张报纸把这件宝物包起来带回学校办公室锁在公文柜中,就这样保管了近三年。

1974年秋天,时任昭平县文化馆干部的李兆宗被分配到走马公社庙枥大队蹲点支教,他经常利用大队的宣传栏,宣传保护文物。崔丹红便把青瓷壶拿给李兆宗看,李兆宗看后心中大喜,用笔把这件器物画了一张写生稿,寄给了广西自治区博物馆。一周后,自治区博物馆派出的两名专家来到昭平县走马公社庙枥大队,当他们看到青瓷壶之后,异常高兴,“这是一只唐代长沙铜官窑烧制的青釉褐彩花鸟壶,器物保存得非常完整!”

很快,这件唐代时期的长沙窑瓷器被评为国家一级文物,成为国之重宝。被自治区博物馆予以珍藏。

这只“国之重宝”怎么会出现在桂江支流思勤江流域,这种偏僻而生存条件恶劣之地呢?

据贺州市博物馆馆长胡庆生介绍。昭平地处桂江中游,思勤江贯穿全境。古为百越地,南朝梁普通元年(公元520年)设静州为建置之始。自秦始皇凿通灵渠,统一岭南后,长江流域通过湘江至漓江水路和潇江至贺江水路勾通珠江水系。昭平不仅直接位于湘漓水路之上,还通过思勤江水路将湘漓和潇贺两条水路连接,因而是一处南北水上交通枢纽。

秦汉以来,经过昭平的各条水路就已经成为从中原进入南越的主要通道之一,而在唐代,岭南与中原的交往十分密切,轮流到岭南各州、县任职的官员,戍边的军队,贩货的商贾,赴考的文人,游方的僧道,大都选择这条水路往返。

这件在长沙生产的青釉褐彩绘花鸟纹壶能够不远千里来到昭平,也说明思勤江作为交通发达便捷之处。除了这件长沙窑瓷器,走马村相同堆积层还出土了另外一件唐代长沙窑青瓷壶,虽然其已残缺,釉色也多脱落,但器形依然古朴优美。

抵达桂林的长沙窑瓷器,与内陆直通海洋的贸易通道有关

如果说,桂江下游昭平县出土的两件长沙窑瓷器可能是中唐时期海上丝绸之路上最畅销的外销瓷器留在广西境内的孤证。那么沿着湘漓古道漓江至下游桂江流域的桂林、平乐、藤县、容县相继出土唐代长沙窑瓷器,则让人浮想联翩。

根据桂林市博物馆研究员陶红的记述。1986年夏,桂林市崇善路北段的计划生育大楼基建工地上。工人们在挖掘基础沟时,相继看到一些碎陶片与瓷片,立刻向文管所做了汇报。从当时的工地挖掘现场看,除表层有少量扰乱土外,1.5米深以上是清代以来的建筑和生活垃圾堆积,内含景德镇的青花和白瓷残片。1.5米以下至近3米深处为明代早期至宋代的堆积,里面有明代早期景德镇青花和白瓷碗盘、元代和南宋的景德镇青白瓷碗、南宋广西兴安县严关窑的青釉和酱釉碗、碟、茶盏等残器。土层达到3米深时,唐代的一些长沙窑残片出现了,其中有件完整的独角兽烛台让陶红印象深刻。

这只独角兽烛台整体似牛,昂首、短颈、长方丰体、短足屈肢,跪卧于圆形的器座上。兽的嘴巴前伸,头上双耳残缺,额正中有一残断的犄角痕,双目圆睁凸出,注视前方,头部有压印条状的披毛纹,身部装饰横排式压印月牙形毛纹;胎体质地坚硬,胎色灰白,施黄青釉,兽的头、颈和背部绘褐彩垂流条纹。这类烛台在长沙窑中属于习见产品,但在桂林出土的长沙窑残器中却是唯一的器型。

与昭平出土的那件青釉褐彩绘花鸟壶一样,这件唐代长沙窑烛台是怎么抵达桂林的呢?

根据陶红的解释,中唐时期随着长沙窑生产的日常瓷器远销海外,其内销瓷也在内地各大贸易市场流通。桂林依靠漓江通过灵渠与湘江相连,长沙窑在内陆扩销时,很有可能走湘江水道上溯至海洋河,通过灵渠抵达漓江,然后顺流而下进入桂林。

这些代表着唐人向外拓展的瓷器,有没有可能从漓江向外走得更远呢?

除了桂林,陶红也注意到在广西境内其他地点出土的长沙窑瓷器。如平乐县二塘出土了一直青釉堆贴纹褐釉斑壶;昭平县庙枥出土了一只青釉褐彩绘花鸟纹壶;藤县三合村出土了青釉点联珠几何纹双系罐;容县唐城遗址出土了长沙窑酱釉执壶和青釉褐彩壶等。这些出土地点均处于水路交通较便利的地方,平乐县(唐属昭州)、昭州滕州(藤县)地处漓江下游桂江段下通西江。而容州(容县)则在西江上游通往邕州(南宁)的浔江及其支流——北流江河畔。

据陶红推测,唐代的长沙窑产品向广西境内内销。可先循湘江上游经古运河灵渠入漓江,销售到桂林。然后沿着漓江向下游的平乐、昭平倾销,进入西江后可直达广州。或沿西江逆流而上到达藤县直抵南宁。或从浔江支流北流江逆流进入容县。沿各支流城市供销。

如果在此基础上再进行大胆推测。将桂林、平乐、昭平、藤县、容县用线条连接起来,就是那条自秦汉时代即已开凿的通海之路(秦凿灵渠沟通了湘江与漓江之后,货船可从漓江直达徐闻、合浦或广州)。让上述航线再大胆向前航行,穿过容县抵达北流江的源头今北流市。距离下南洋的古海港合浦也近在咫尺了。而这中间只需要跨过15公里长的宽阔的玉林盆地,就可进入流向合浦古港的南流江。

唐代,长沙窑的外销瓷器,除了走长江顺流而下至扬州,从明州出海外,湘漓古道,这条连接着内陆与广州、徐闻、合浦三个通海港口的通海之衢,是否为满装着长沙窑瓷器的“黑石号”提供了一批货源呢?

临贺故城

对湖南公所的商人而言,这里是通往“新大陆”的起点

与发现的长沙窑瓷器不同,排列在贺江流域的古城,用显著的城址数量与规模暗示着一条连接内陆与海洋的岭间通道无可非议的重要性。

公元前111年,汉人跨过横亘在长沙国与南越国之间萌渚岭,结束了马王堆三号墓地形图上长达90多年的军事对峙。为了维护这一新开拓的帝国边道,汉武帝在贺江流域这一南北直线距离不到200公里的山间台地内密集设置了岭南32个县中的6个。

其中谢沐县与冯乘县的用意,明显是为进入临贺故城的两条陆路通道服务的。这两条道路,从今湖南省道县双屋凉亭分开,一条迈过今湖南省江永县富饶而肥沃的桃川盆地(古谢沐县就坐落在这个盆地上,县外有著名的谢沐关),经富川县城沿贺江到临贺古城。另一条向江华境内潇水源头奔去,在冯乘县(县址在今江华县涛圩镇境内)又分为两条。一条直接进入富川盆地。另一条跨过桂岭,进入马王堆三号墓地形图标注的“封中”地区,也就是现今贺江(古代也称封水、封溪)支流大宁河的上游。而大宁河顺流而下就来到了临贺故城的脚下。

无论怎么走,临贺故城作为潇贺古道水陆交通的汇集点,其在贺江上游的交通地位尤显注目。

贺江,这条发源于富川境内,萌渚岭与越城岭之间狭长盆地上的珠江支流。其战略地位在秦汉时期成为帝国向南输送军旅的必经之道。而屹立在江边的临贺故城,一直到今天,也是中原向岭南,两广地区向北方互相试探的前沿哨所。

6月17日,偶见暴雨。夏季的台风在越过广西全境抵达岭下时,仍颇见威力。厚重的积雨云层覆盖在贺江中游逐渐堆积的河流冲积平原上,大宁河与贺江的交汇口水流暴涨,浑浊的江水带来了上游黄色的泥浆,也带来了跨越南岭,南下两广做生意的中原汉人。

曾在故城东门内十字街开赌场的陈发生称其祖上就是湖南零陵人。沿着潇贺古道漂泊至临贺故城已有数十代人。其家坊对面正对着“湖南公所”,曾是临贺古城东门内湖南人南下做生意的商会集中地。不仅在公所内举行湖南商会的联谊工作,为那些丧失盘缠无法定居的湖南人提供住处与回家的银两也是公所设立的最初目的。

陈发生说,沿贺江南下,翻越萌渚岭诸道进入广西境内的湖南人多为无地耕作的贫下佃农。他们跑码头、撑划子,通过潇贺古道托运两广地区的海盐进入湖南永州地区贩卖。稍后,地方乡寨强有力的马帮也出现在临贺故城稍作停留,马帮运载的商品更为混杂,有湖南产的桐油、茶叶。交换两广地区的海盐或热带香料。

逐渐北进的广东人亦在河东修建了粤东会馆。湘桂、湘粤间的贸易交流在这座屹立在贺江江边已2000多年的临贺故城持续至今。

现今排布在贺江河西,由东汉初年修筑的城址,其大概城墙轮廓与城内面貌依然保存得较为完整。城城是一个不规则的方形,体现了对自然地理条件的顺应和利用。城东垣紧贴贺江,顺应河流之势,筑成曲折之状。城东以贺江为天然屏障,北、西、南三垣外开挖护城河与贺江相通,构成城市的环形拱卫。

至明清两代,因民间水陆货运交通的阜盛,在紧邻贺江的东门外狭窄的沿江码头滩地上发展出了一个新的商业区,以东门为界分为上关和下关。上关、下关南北两端立有闸门以作安全防护。

古城因临江之便,与外界之联系多借助于水路运输,故东门最为阜盛。东门外有20余米宽的弧形码头下河。因城市内部的不断拥挤,与来船停歇的困难。明万历十四年(1586年),东城门外出现一座浮桥直通河东。河东沿江因此也发展出一条古街名骑楼街。河东河西,通过浮桥,互为呼应。

陈发生说,上世纪50年代还可见到以前的浮桥。这座浮桥每逢中午12点会被打开,让去往上下游的货船通航。陈发生记得,那个时候的货船仍是帆布船,一年之中,春夏季从南方刮来海洋季风,是两广地区逆流而上临贺的最佳时段。

依照风水讲究,紧依贺江的东门与城墙像一把拉满弦的弓,而浮桥的出现如将射之箭。陈发生解释,这就是为何要在东门对岸的浮桥上修建现在看到的魁星阁。魁星阁像一座耸立的青山,挡住了临贺故城向外陡泄的风水。于是,魁星阁自然成为河东的货物靠岸的集散地。

城里除了“湖南公所”、“粤东会馆”,还有现尚存16姓宗祠,如龙氏宗祠、刘氏宗祠、谢氏宗祠。汉人的南下与粤人的北上,在这一漫长的通海古道被开拓后逐渐吸引来大量的移民潮。

陈发生族内亦在临贺故城建有宗祠。陈发生说,相比气派的粤东会馆与龙氏宗祠、谢氏宗祠,陈氏宗祠并不起眼,但也是为城内族人抱团抵御其他族姓或大商会的排挤而设立的。除了表敬祖宗,宗祠的作用显然又与古道上来往的商户、贸易相关。

时至今日,魁星阁作为码头仍在使用,东门城楼已消失。残存的粤东会馆、湖南公所、龙氏祠堂仍屹立在城址内。贺江从他们面前流过,露出与历史时期汉人的军队突破南越国的藩篱第一次翻越南岭辛苦到达它的面前时一样的波光粼粼。

对于他们而言,这里是通往“新大陆”的起点。对面,就是那轮半月形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