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金
“北有梁鸿,南有黄灯”,这是我读完汨罗籍女博士黄灯《大地上的亲人》后,脑海里冒出的一句话。梁鸿是文学博士、教授,她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以返乡者的眼光看一个北方乡村的裂变,看梁庄乡亲的命运迁徙,曾引起广泛关注。黄灯也是一名文学博士、教授,也是因“返乡书写”而进入公众视野。2016年春节前夕,她的一篇文章《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曾引发一场乡村问题大讨论。
那场沸腾全国的舆论热潮过后,黄灯并没有停止对农村问题的观察与思考。她从书斋里抬起头,将目光投向身后更多的亲人和更广泛的村庄,重新进入湖南、湖北三个与自己生命产生关联的村庄。通过对三个家族人世浮沉的生动记录,通过对自己亲人真实、深入的访谈,写成了《大地上的亲人》一书,全景式地展现了转型时期乡村社会的真实面貌,展现了身为农民的亲人和命运抗争的复杂图景。她的写作与梁鸿的写作一样,都是在对学院生活的意义产生怀疑、对现实的乡村书写感到失望后,开始走近故土亲人,重新回望生命来路,在自我审视和救赎的同时,将被误读和被遮弊的乡村真相展露出来。
乡村其实并不缺少梁鸿、黄灯这样的书写者,乡村的衰败、凋敝,农民卑微、无力的悲剧性命运也并非不为人所关注和同情。在近年来兴起的“返乡书写”中,之所以难以产生能引起广泛共鸣、能引发更深思考和探究的作品,其原因有二。一是缺乏整体视野。中国的农村是个整体概念,中国农村的问题是一个交织着社会、经济、文化、情感、心理等矛盾的问题总和,有着异乎寻常的复杂性。而近两年兴起的“返乡体”写作,大多是片断式的见闻整理、个案式的问题呈现,甚至是情绪化的表达,真正能以一种整体的眼光,深入到乡村内部去结构性地思考和记录农村的作品并不多。二是情感上的断裂。返乡书写群体大都是知识精英,尽管他们都有城乡双重背景,但在身份、立场和经验方面往往已离乡村越来越远。如何与乡村亲人建构一种文化上的关系,如何在城市视角下直面自己和亲人,成了绕不过去的问题。而现实中,返乡书写者大多在情感上与乡村仍是隔膜的,在精神上与乡村仍是断裂的,他们不动声色流露的精英姿态,刻意标榜的道义立场,漫不经心的批评话语,总是给人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特别是一些知识分子笔下“故乡沦陷”式的激愤话语和唱衰论调,引发了对乡村话题的竞相消费,反而加剧了对乡村的精神创伤。
梁鸿与黄灯两位学者的乡村书写之所以能打动人,除了她们的责任情怀、扎实的田野调查和大量的深度访谈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她们都是带着情感走近乡村的。她们从返乡书写的一开始,就思考着怎样重建自己与乡村、亲人的联系。如梁鸿在《中国在梁庄》序言里,就阐明自己是“以一个亲人的情感进入村庄的”。黄灯一直以来对自己作为乡村“逃离者”产生的庆幸感和优越感抱有深深的警惕。她在《大地上的亲人》序言中,也直指写作的目的是“用文字重建与亲人的精神联系”。
正是这种“亲人视角”,能帮助人们更幽微地洞察乡村被隐匿、被遮蔽的真实细节和内在肌理。当作者卸除自己知识、经验、心理上的各种优越,怀着谦卑、悲悯的心情走近亲人,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倾听他们的惶惑与挣扎、记录他们的呼吸和气息,便得以探究到亲人们更加隐秘的生存真相。他们迁徙流转的生存景象,他们感伤而沉重的命运沉浮,不仅浮现了一个庞大群体的复杂面相,实际上也隐喻了社会急剧转型时期中国农民的整体命运。作者也藉由写作重新接通了自己与亲人的精神联系,理解了他们的痛与苦,伤与悲,与他们建立了一种共同的命运感。
近30年来,从农村走出来的知识精英甚多,这个群体如何直面自己的故土亲人,如何与他们重建精神上的联系,已不是一个简单的道义和知识伦理问题,而是如何实现城乡平等对话交流的关键所在。如果当“逃离故乡是摆脱厄运的起点,远离亲人是塑造精英的开端”成了这个群体潜在的心理共识,如果对故乡亲人整体命运的卑微无助逐渐麻木,如果心安理得地在价值观上承认乡村落后,默认乡村的文化自卑,故乡亲人只会被滚滚向前的时代彻底抛弃,乡村也将失去最后的救赎机会。怎么重新接通自己与故乡亲人的精神联系,怎么与血脉相连的亲人建立一种共同的命运感,值得每一个“逃离者”深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梁鸿与黄灯的写作是对农村出身的知识精英的一次提醒。
(《大地上的亲人》 黄灯 著 台海出版社出版)
责编:欧小雷
来源:华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