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王维教授在实验室观测胰岛细胞。 湖南日报记者 唐俊 摄
王维(前排右一)在瑞典诺贝尔讲坛异种移植高层论坛上的合影。(资料照片) 通讯员 摄
2016年4月29日,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显微镜下的供体猪胰岛。(资料照片)湖南日报记者 唐俊 摄
【名片】
王维,1960年出生,湖南长沙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现任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放射科主任、湖南省异种移植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华医学会异种移植分会副主任委员、中华医学会放射学分会全国委员、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异种移植临床研究规范制定专家组成员、世界移植协会会员。
在猪胰岛移植治疗糖尿病的临床治疗病例数和研究水平均为国际领先水平、门静脉高压早期影像学诊断、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影像学诊断方面具备国内领先水平。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第九届中国医师奖获得者,首届湘雅名医,湖南省225工程医学学科领军人才,医学影像国家临床重点专科学科带头人,全国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
【故事】
34岁的马小军(化名)身患Ⅰ型糖尿病,吃一根玉米棒子都会血糖超标,苹果、香蕉更不敢吃,每天需要靠大剂量注射胰岛素来降低血糖。接受了猪胰岛移植后,马小军的胰岛素注射量减少80%,生活恢复正常,还能外出工作。
马小军之所以“判若两人”,缘于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放射科主任王维教授。为了让糖尿病患者活得“轻松”,王维教授和他的合作者莫朝辉教授、易受南教授探索了21年。
王维的“异种移植”走在了国际前列。国际异种移植协会原主席、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糖尿病研究中心主任Bernhard J.Hering教授称,王维是“异种移植的先驱”。
3月下旬,记者来到湘雅三医院,寻访王维教授。
放射科医生关注糖尿病治疗,10万元起家搞科研
在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放射科二楼一间普通的办公室,记者见到了王维教授。他个头不高,穿着格子衬衣、羽绒服和运动鞋,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轻松地活着多好。你知道患者的这句话对我有多大的触动吗?”问及研究猪胰岛移植的初衷,王维这样回答。
作为家中第三代湘雅人,王维对患者有着强烈的悲悯之心。在临床中,他经常看到糖尿病患者求医无门,而医学对糖尿病束手无策。这让原本是一名放射科医生的他,开始关注糖尿病。
糖尿病被WHO列为世界三大难症之一,其中Ⅰ型糖尿病最为棘手。这类患者多为儿童和青壮年,身体却已丧失胰岛功能,只能靠注射胰岛素和控制饮食来降低血糖。由于血糖不稳定损伤血管,导致各种危及生命的并发症。
多年来,科学家们致力于研究用胰岛移植治疗,挽救Ⅰ型糖尿病人生命。然而,人源供体不足1%,这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
随着放射介入治疗的积累,王维在大量文献的阅读中受到启发:能否采用介入的方法,用人以外的动物胰岛细胞移植治疗糖尿病?1996年,王维开始了研究,当时一片质疑声。
“开始非常艰难,医院挤出10万元科研经费给我们。”提起医院“雪中送炭”,王维很感动。
“白天需要完成医疗工作,实验只能在晚上和休息日进行。”湘雅三医院放射科副主任刘晟回忆,实验需要大批量的老鼠、狗,他们自己养,冒着被咬的危险,给患有糖尿病的老鼠、狗注射胰岛素。因为需要不停地观察实验数据,经常通宵达旦。
1998年,王维拿到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课题“经肝动脉肝内移植异种生物人工胰腺的实验研究”。这是湖南放射专业拿到的第一个国字号课题。
为了避免发生猪病毒感染人的风险,天南海北寻找“救命猪”
之所以选定猪胰岛细胞,王维解释说,猪和人类一起生活了几千年,没有严重的、不可避免的共患疾病。猪胰岛素和人胰岛素结构极相似,仅差一个氨基酸,而且猪的繁殖期短,胰岛细胞容易获得。
然而,要找到一头真正的“救命猪”并不容易。异种移植最大的危险来自猪内源性逆转录病毒C。这是一种在猪体内正常存在的病毒,但移植后可能会发生猪病毒感染人的风险。
王维必须找到一种缺失内源性逆转录病毒C的猪。
为寻找最适合的供体猪种源,王维带着学生北上青藏高原,南下海南岛,到十几个省区的偏远乡村筛查了几十类猪源。
“有次到青海找猪,要提取30多头猪的血液标本,大家都跳到猪圈里采标本,烂泥和猪粪糊得鞋裤臭烘烘的。坐出租车时,司机盯着我们看了半天,问我们是做什么的,从哪里来,怎么这么臭。”回忆起那段找猪的日子,王维开怀大笑。
历时3年,他们行程数万公里,终于筛选出最适合移植用的猪源,再通过近交培育留下一个遗传表现稳定的猪种。
为了攻下口语、听力“短板”,和初中生一起练英语
在异种胰岛移植这样一个新兴研究领域,王维走得大胆而创新。
当时,国际上胰岛移植普遍采用的是经皮肤穿刺肝脏置管于门静脉植入胰岛,但这种方法伤肝,甚至造成肝脏坏死,还可能引发大出血。王维创新性将经颈静脉-肝静脉-门静脉途径的介入放射技术应用到移植胰岛手术,不损伤肝脏,大大增加手术安全性。
移植后的免疫排斥反应,是困扰全世界研究者的难题。王维探索了一种细胞移植技术,即“调教”人体内的免疫细胞。
有句话他常挂在嘴边:没条件创造条件做,不等不靠,不怨天尤人,多动脑筋想办法。“湖南人嘛,性格执着、霸蛮,碰到困难就想办法解决它。”王维幽默地称之为“性格优势”。
王维的学生马小倩回忆,有一次,做实验需要一个特殊的装备,但国内买不到。“王教授反复琢磨国外文献中的设备,然后自己动手改造了一个设备,最后实验完成了,科研文章也发表了,他做的那个设备还申请了专利。”
说起他的动手能力,湘雅三医院放射科副主任刘晟也崇拜不已:“开始,科里很多设备都是从国外买的二手设备,安装调试他都自己来。为了配一台仪器上的螺栓,找遍长沙的五金店,最后在电力局发现一种电杆螺栓,回来一试正合适,几个人都乐坏了。”
学生、同事都说他有超常天赋,他却一语道破玄机:“哪有什么诀窍?不过是别人玩时我在看书罢了。”
为了攻下英语口语、听力“短板”,他在40岁的时候上了英语培训夜校,旁边坐的是一些上初中的学生。
“我和初中生能有多少共同话题啊?没话找话,就从最简单的句子开始练。”已是教授的王维,和初中生共同苦练,口语提高很快,为日后频繁的国际交往打下了基础。
制定《长沙宣言》,国际医学临床规范第一次被烙上“中国印”
随着科研难题一一解决,横亘在王维面前的,是一个更大的难题:规范。
“这样一个重大课题,还具有极大商机。如果没有统一严格的国际规范,是很危险的,也有悖科研的初衷。”科学家的良知和责任感时时提醒着王维。
就在此时,他得到了国际医坛“巨匠”卡尔·格罗斯教授的指点,收获了一段跨国友谊。
2005年5月,在瑞士日内瓦召开的国际学术年会上,王维异种胰岛移植治疗Ⅰ型糖尿病的研究报告引起了轰动。8月,王维收到了一封来信——发件人名叫卡尔·格罗斯。
卡尔·格罗斯在信里称赞王维做了“先驱性的工作”,希望能在另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上见到王维。王维告诉卡尔·格罗斯:“10月在中国有个会,如果您来,我们欢迎。”
没想到,年逾七旬的卡尔·格罗斯来了。王维才发现,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卡尔·格罗斯是国际异种移植协会第一任主席,曾任诺贝尔生理医学奖评委会主席。卡尔·格罗斯一见如故,与王维相谈甚欢,还收王维为关门弟子。
“卡尔·格罗斯教授是我特别感谢的一个人。从2006年直到2014年他去世前,他一直担任我们团队顾问,从技术开发到伦理规范,我们都是按他定的战略方向在做。”王维说,正是卡尔·格罗斯牵线搭桥,2008年11月,“全球异种移植临床研究规范国际研讨会”在湘雅三医院举行,制定了全球异种移植纲领性文件《长沙宣言》,国际医学临床规范第一次被烙上“中国印”。
2012年底,王维得到了湖南赛诺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支持,在长沙建成了全球第二家医用级(DPF)供体猪培育中心。2013年,异种胰岛移植临床研究通过了政府主管部门的批准,2016年通过了湖南省卫生计生委组织专家对治疗疗效的中期评审。这几年,王维在异种移植的道路上发起了“冲刺”。
“下一步考虑将II型糖尿病纳入实验对象。”王维表示,目前接受移植的患者身体都恢复得很好。如果2017年项目的终期评审通过,猪供体胰岛就可以用于临床治疗了。
在王维的设想中,异种移植不单是以猪胰岛细胞根治糖尿病,他更大的梦想是工业化、标准化生产移植用器官,实现肾脏、心脏这样的大型器官移植,使之成为人类众多恶性疾病的终极解决方案。
【评说】
“很荣幸和处于世界领先水平的团队合作”
我们相识已超过10年。他是国际知名的移植专家,在移植领域非常活跃,拥有自己的专业团队,致力于推进异种胰岛移植的发展。我很荣幸和处于世界领先水平的团队合作。
他主持举办了多次国际性合作研讨会议,旨在完善临床移植和移植基础研究相关政策。他最突出的成就是参与组织了2008年的“异种移植临床研究规范国际研讨会”。这次会议有52位来自世界各地的专家及政府卫生机构代表出席,共同订立了国际异种移植临床研究的纲领性文件——《长沙宣言》,以指导异种移植临床研究工作。
在过去的10年中,他成功建立起一个专门用于培育异种移植所需的近交系猪和大型饲养基地,这些猪被用于胰岛移植相关实验研究,并有望在将来为临床胰岛移植提供供体。多年以来,我们建立了国际交换与协作机制,对异种移植的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
相信他杰出的研究会带来有价值的成果,为中国和世界异种胰岛移植作出应有的贡献。
——悉尼大学外科系教授、澳大利亚国家胰岛移植中心主任、国际异种移植协会理事会执行理事Wayne Hawthorne
王维教授是一个对待学术严谨、精力旺盛的学者。有一次,他在日本参加一个学术活动,当时还没有从东京直飞长沙的飞机,他从东京转机到上海再飞回长沙,辗转十几个小时赶到科室,拖着行李箱,直接走进会议室,组织大家学习学术会议的重要内容。同事、学生们非常敬佩这种作风。
——湘雅三医院放射科 聂唯
王维教授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工作上非常认真投入。有一次,他生病了,住了院。我们去看他。他的病房外面是一个小小的会客室。让我们吃惊的是,王维教授把他的病床从病房里面搬到会客室。病床摇起来半躺着,里面放着一台投影仪。他就在病床上,和科室几个老师开会,商讨课题,研究项目怎么做。
——湘雅三医院放射科 马小倩
【手记】
科学是严肃的
湖南日报记者 段涵敏
“对不起。临时有个紧急会诊,请等我一下。”3月20日下午,当记者如约赶到湘雅三医院时,接到了王维教授的电话。
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匆匆赶来的王维教授,双眼布满血丝。“出国1个月,刚回国很多事情要处理。上周又做了一例猪胰岛移植手术,一直要盯着,精神高度紧张,没休息好。”王维教授一边道歉,一边解释。
一聊起挚爱的异种移植事业,他身体里仿佛有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让人觉得工作是很美好、很值得、很有趣的事情。
科学是严肃的。学生说,王维教授在学术上非常严肃、严谨,科室里不论谁发表论文,都要经过他的审核。如果对哪里有怀疑,要千方百计确定,哪怕多做几次实验,推迟发论文。
涉及原则问题,他从来不会让步。无论多忙,他发起的“研究生沙龙”多年来雷打不动,每周四晚上,7点钟准时开始。年轻的学生讲生活情趣,撞上圣诞节、情人节之类的日子,想和王维教授商量推迟一天开,得到的只是一句话:“没门。”
王维坦言:“学生们好像都比较怕我,有时候把女研究生说得掉眼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语气中透着怜爱。然后,他笑着向记者打听:“你问问他们,他们怕我吗?”随后,又补了一句:“你们不怕我吧?”说完了,哈哈大笑起来。
瞧瞧这场景,科学家并不总是严肃的。有时候,57岁的王维像孩子一样可爱。
他有自己的一套幸福秘诀:生活向低标准看齐,工作向高标准看齐,保持波澜不惊的好心态。
其实,这几年王维身体不太好,病重时躺在床上连动都动不了,但他不愿多说,只轻描淡写地讲:“以前把身体透支了,还是要量力而行啊。”
采访结束时,他要赶到中南大学投入下一个工作中,时针已指向下午6点钟。目送他穿过喧闹的人流,记者除了敬佩,还有深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