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林(左二)与学生在交流红壤油菜种植。本版照片均为湖南日报记者 唐俊 摄
【名片】
文石林,1964年12月生,湖南宁乡人,博士,研究员,现任中国农业科学院衡阳红壤实验站副站长。1984年毕业于华中农业大学土壤农业化学系。长期从事牧草引种与栽培、稻田培肥、红壤生态等方面的研究,先后获得省部级成果奖9项,发表论文50多篇,合作主编专著3部。2014年入选科技部“最美科技人员”人物,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等作了报道。衡阳红壤实验站始建于1960年,是我国建得最早的农业试验站之一,先后获得国家级和省部级科技成果奖33项,为当地培养了5000多名农业技术人员。2005年,该站当选为湖南省十大新闻人物(群体)。
【故事】
2月底下湘南,春风百里,桃红柳绿菜花黄。直到正午,跳跃了一路的春光水色,才收住脚步,乖巧地在眼前勾勒出一幅田园静物画。
就是这里了。祁阳县文富市镇官山坪村杨山冲——中国农业科学院衡阳红壤实验站所在地,也是文石林呆了快33年的小山窝窝。
文石林憨厚,寡言。抓起脚下一把红土,在手心里细搓慢捻,他才眉目舒展,好比摩挲着心爱孩子的后背。
半辈子和“土坷垃”打交道,他是守护、改良土壤的“科学农夫”,是远离繁华、纵横阡陌、把脉大地的“土行僧”。他还是年轻人眼中厉害的“科技男神”。
柿子树,旧平房……
53岁的文石林,觉得自己还蛮“结实”。
“这柿子树高吧?我还能爬上去摘柿子。”拍着院子里那棵粗壮的柿子树,不苟言笑的文石林,这会儿笑得像个孩子。
柿子树的另一头,立着第一任站长刘更另的半身雕像。他是湖南桃源人,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的土壤肥料与植物营养学家。
老站长戴着眼镜,笑眯眯地瞧着他。1964年春天,刘更另选中这里建站,特地留下好几棵柿子树。那年年底,文石林才出生。
20年后的1984年7月,毕业于华中农大土壤农业化学系的宁乡农家小伙子,被一辆自行车,驮到了实验站。
这一呆,就快33年了。
柿子树前,几间青瓦土砖的旧平房排开。当年老站长带着同事们建的“窝”,文石林住了好些年。
巴掌大的小屋子,天花板上开了个大窟窿,露出一根根木板条,雨水把墙壁涂成了一张大花脸。
推开一间没上锁的屋子,文石林忆起当年窘境:“一进站,每人发盏煤油灯,晚上常停电啊。天花板上掉石灰块,一下雨,半边床铺都湿了,现在我的右肩膀还有严重风湿。蛇?有!我就从这床底下捉过一条……”
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没想到这里比家乡农村还差,还要和农民一样下田干活,弄得满身是泥。在当地老百姓眼中,站里的人甚至比农民还农民:“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卖炭的,仔细一问是实验站的。”
慢慢地,一起分来的几位大学生都走了。
文石林也有机会离开。1988年,他赴澳大利亚新英格兰大学读研究生。第二年,澳大利亚政府延期签证并自动转为绿卡。只要他愿意,就能成为那里的永久居民。
出乎意料的是,1989年12月,获得研究生文凭的文石林,回到了官山坪。
为了小牧草,大男人练出了“绣花”功夫
“这叫三叶草,就是当年从澳大利亚引进的。”
走到老站长雕像旁的草坪上,文石林蹲下,细看一大片柔嫩的青草。草叶中心三道月牙似的白晕,像镶在翡翠上的小银钻。
三叶草是一种优良牧草。从1986年之后,文石林主要的研究课题之一,就是牧草引种及栽培等红壤荒山改良技术。
红壤是我国南方14个省(区)的主要土壤类型,约218万平方公里,占全国近1/3的耕地面积。但红壤是易板结、生产力低下的酸性土壤。美国土壤学家梭颇曾说,中国南方温度高,水土流失严重,红壤将变成红色沙漠。
衡阳红壤实验站,就是刘更另、陈福兴等中国第一代土壤科学家,立志打破黑色预言建起的“科学堡垒”。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解决“鸭屎田”等低产田问题,让老百姓吃饱饭,是站里的首要任务。文石林接过的,是前辈们移交的另一个重担:改良牧草种植,让荒沟野滩铺上绿地毯,不仅防止水土流失,还能种草养畜,造福百姓。
为此,文石林不仅回来了,还跑到条件更差的冷水滩孟公山基地呆了5年。
孟公山基地方圆1公里没有人家,要走七八公里路才买得到日用品。前3年,只有文石林和两位同事轮值,每次一个人在山里呆上10天。文石林回忆说:“夏天没水洗澡,就去一个大水渠里洗。水很深很急,一下被水冲出去20多米。”
为了几株小草, 大男人也练出了女人绣花般的细心。
1996年,站里和澳大利亚合作牧草研究,要从200多种澳大利亚牧草里挑出合适南方红壤的品种。文石林和一位同事负责40多个品种的挑选。春天,每个品种要栽种3个观测小区,每个小区用铁丝围出一个小框。为了观察草籽的再生能力,每天要拔掉100多个铁丝框里发芽的种子,记录发芽数量,不能落下一天。如果前晚下雨,第二天发芽的种子会特别多,他们在地里要从早蹲到晚,头晕眼花脚发麻。秋天,他们又得一趟趟到牧草地里,将成熟的种子穗剪下来。种子比芝麻还小,拿在手上怕从指缝里漏了,打个哈欠又怕把它吹跑了……
颜家山上,他当起了“牛倌”“羊倌”
小院对面,卧着一座叫颜家山的小山岗。
那是文石林和同事们的牧草实验场之一。为了验证牧草效果,他还在山上当起了“牛倌”“羊倌”。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国家牧草品种审定的“威恩圆叶决明”“迈尔斯罗顿豆”,解决了南方红壤丘陵区长期缺乏当家豆科牧草的问题。他提出的牧草栽培管理技术及草畜综合发展配套技术模式,累计推广牧草400多万亩,为农民增收9亿多元。
沿着小径上山,熟悉的一景一物,引出了文石林更多回忆。
“那是当年的牛圈,我们一次就养了16头牛,还养过40多头羊。牛圈里老鼠多,一棍子过去能打晕好几只……
“这是储水的水池。牛喝?站里人喝呢,黄泥巴水稍微沉淀一下,不少人得了结石病……
“气象观测点那时还建在山上,每天每隔3小时要记录一次数据。1986年冬天,住在山上负责记录的临时工出了事,我顶了一个多月的差。每晚8点钟路过这片坟地,风很大……”
官山坪的山山水水,见证了文石林青丝变白发。
拐过山腰,一大片斜坡地上,不少小土丘里种着油茶树,还有刚出苗的黄花菜,立着“油茶加花生”这样的一些小木牌。这是文石林2011年开始的“不同种植模式生态效果定位试验”。
绕过山脚,穿过油菜花地,开阔的平地分成很多小区,有的地里麦苗绿油油的,有的稀疏得像癞子脑壳……这里是“国家红壤肥力和肥料效益监测基地”,一系列长期定位实验始于上世纪90年代。
他是“科技男神”
实验站附近的农田里,一块“水稻阴离子实验”的灰色碑石,与翠绿的望梅娘、紫云英相映成画。
这是1975年刘更另布置的中国第一个土壤肥料长期定位监测。从这块农田里收集的各种数据,已成为中国土壤研究的“宝贝”。
至今,文石林还记得刘更另站在这里说的话:光坐在实验室搞不好农业科学。老老实实扎进农村,才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近年来,红壤的酸化日趋严重。文石林目前的重点科研项目是“东南丘陵区红壤酸化过程与调控原理”。这是2014年启动的国家重点基础研究项目。文石林所在的科研组已收集分析了2000多个土壤样品。“2016年5月,国务院发布了《土壤污染防治行动计划》,维护土壤健康成为焦点,也是我们科研的重点。”
文石林颇为欣慰的,是年轻科研人员的加入。因地处偏远条件艰苦,实验站曾多年未招到一名大学生,科研人员平均年龄50岁左右。2005年,通过媒体呼吁,那一年来了大学毕业生黄晶,现在已成为骨干。现在,文石林的两名研究生也在官山坪安了家。黑龙江小伙子刘立生和当地姑娘结了婚。石家庄姑娘张璐也和站里的年轻人蔡泽江成了一对。
在张璐眼里,文石林有“超强大脑”,哪块地可做什么实验,他看几眼走几步就知道,有些实验结果他算起来比电脑还快。她惊呼:“文老师简直是我的科技男神。”
张璐1984年出生,正是20岁的文石林来官山坪的那一年。
她来站里的2010年,赶上实验站成立50周年。进站左侧的小坪上,立起了一块题名“红壤丰碑”的大理石。
这是老百姓和当地政府为实验站树起的第三块碑。
【评说】
“父亲教我学会坚持”
印象里,我是外婆和母亲带大的,父亲陪伴我的时间很少。有次他要回站里,我哭喊着不让他走,竟晕了过去。
父亲很少谈起他的工作。小时候,同学问起他的职业,我总说,父亲是种地的。后来知道他在国外读过研究生,别人再问起时,我便会补充说,父亲还在国外读过书呢。再后来许多媒体开始报道他们这批坚守在山沟沟里的研究人员,我才知道父亲工作的艰辛,他一干就是几十年。年轻人最容易躁动,最容易不甘,但他坚持了下来。这份坚持,他没有挂在嘴边,而是默默地做。
虽然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他的行事为人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我也有自己的坚持,经历过两次高考、两次艺考。我庆幸父亲教我学会坚持,我才成长为我想要的样子。
——中央美院家居产品设计系大四学生、文石林女儿石菁
认识文老师10个年头了,我总结出一条经验:如果想跟他聊天,那就聊科研,只有这样他才会打开话匣子,而且必须做足了功课才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我经常感觉他的脑子比电脑还要快,或许是科研的内容已经深入到他的骨髓了。
文老师要求很严格,在他面前实验结果绝对做不了假。2008年平安夜,我要做一个重要实验,文老师在一旁盯着我。每一份实验样品的重量,哪怕差0.01毫克都不行,实验一直做到凌晨3点钟。有一件事,我也很感动。2009年文老师带我去南昌试验地采样,他在列车上边修改我的论文边讲解,吃午饭的时间也不放过。结果,滚烫的泡面全洒在他身上。
文老师经常爬树摘柿子给我们吃,池塘钓鱼捞虾给我们的宝宝玩。他并不只是科研上的老学究,还是生活中的老顽童。
——衡阳红壤实验站助理研究员张璐
【手记】
但愿脚下每一寸泥土,你我皆不怠慢
湖南日报记者 肖欣
春阳中,我折一枝花开盎然的迎春藤,敬献于刘更另院士的雕像前。这位开启中国红壤科研的湖南人,已归于尘土。但由他而始绽放的科研之花,挽住了南中国红壤区的每一个春天。
时间的连绵与人才的接力,对于土壤科学研究有着特别意义。没有时间序列缺失的土样实验标本与数据,才有完整的科研价值。时间越长,价值越高。始建于1864年的英国洛桑土壤实验室,一克泥土标本比一克黄金还要贵。
57年来,因为三代中国土壤科学家的执着坚守,衡阳红壤实验站成为中国唯一深入红壤腹地、建站时间最长的农业科研前哨。218万平方公里的红壤区,张起了绿色安全的生态防护网,老百姓实实在在享受到了农业科学为民富民的红利。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唯一留下的大学生文石林与实验站的33年,意味着他那一代科研精英,在这个岗哨上留下了重要的历史定位,而不是难以弥补的断代之憾。隐没于1万多个日夜背后的,是七尺男儿的遗憾:父亲病重未能服侍,女儿出生3天他就不得不远行……
在土样标本库里,文石林找到了站里保留年代最早的一瓶土样,发黄的标签上依稀可见“82、11、1”的模糊字迹。我将土样瓶放在耳边轻轻摇动,仿佛那是一只海螺,能听得到时光之海的声音。
几百亩实验山地,阡陌纵横春风拂面,文石林领着我穿行其间。面对这个男人的寡言少语,我觉得喋喋不休的职业追问,竟有一种疏浅与空洞。土壤科学的基础性与田野性,使扎根其间的文石林们,更深地浸染着土地般的本色:沉默,素朴,稳重。我真想卸下追问者的角色,和他一起坐在田埂上静听风过原野,或者将手抚过青绿的麦苗,感受麦苗尖碰触掌心的微妙。
57年了,文石林们和这片土地,已独自生发出某种神奇的雄浑之力,能将我从都市红尘的漩涡里吸扯出来,去慢慢打捞某些沉落于底的心爱之物。
暮色里与文石林和几位年轻人告别。他们身后,几只鸟儿飞过,疾速隐没于一片灿烂的油菜花,又从花丛中扑腾而起掠过天空。我突然觉得,眼神清亮、言笑晏晏的他们,内心并不只有泥土之重。在这个远离都市繁华的小山窝窝里,对土壤秘密的科学探索,也是一场身心的修炼。他们的心灵能长出翅膀,像鸟儿一样轻盈、自由。
土壤是历经数亿年时间演变而成的地球生命之本,我们也许一辈子也看不到1厘米土壤的形成。但愿脚下每一寸泥土,你我皆不怠慢,不轻薄;但愿当你我漫步田园,吟唱大地,不会忘记诗和远方背后,那些默默的“土行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