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声在线首页 | 湖南

陈寅恪先生与湖南渊源这么深 你不知道吧?

2016-11-02 09:31:20 [来源:《鲁迅研究月刊》] [作者:张志浩] [编辑:万姗姗]字体:【  
陈寅恪先生祖孙三代,与湖南的政治和人事有极深厚的历史渊源。他的祖父陈宝箴,自1861年(清咸丰十一年)在安庆入曾国藩幕,1875年(清光绪元年)署湖南辰沅永靖道(治凤凰厅),1895年(清光绪二十一年)授湖南巡抚,两度湖南为官并寓居长沙历时近十载,对湖南的风土民情极熟稔,是湖南近代史上首开风气的大人物,他的治绩至今犹为人津津乐道。

原标题:《陈寅恪先生的家世与湖南》

文/张志浩

蜕园旧址(长沙市周南中学)。蜕园是陈寅恪的出生地。

1904年,陈氏兄妹合影于长沙巡抚衙门后花园“又一村”,左起康晦、衡恪、新午、隆恪、寅恪。

陈寅恪先生祖孙三代,与湖南的政治和人事有极深厚的历史渊源。他的祖父陈宝箴,自1861年(清咸丰十一年)在安庆入曾国藩幕,1875年(清光绪元年)署湖南辰沅永靖道(治凤凰厅),1895年(清光绪二十一年)授湖南巡抚,两度湖南为官并寓居长沙历时近十载,对湖南的风土民情极熟稔,是湖南近代史上首开风气的大人物,他的治绩至今犹为人津津乐道。

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1889年(清光绪十五年)中进士,长期侍父于官署。宝箴异地居官时,眷属多留寓长沙,寅恪兄弟姐妹八人,多出生于长沙,在长沙度过童年。

寅恪晚年曾写信给杨树达说,我出生于长沙周南女中刘蜕故宅,此地风水不恶。由此可知他老年还怀念出生故地。

(陈三立 资料图)

陈三立,寅恪之父。字伯严,号散原。1853年出生于义宁本籍,早在宝箴治湘西,三立夫妇已随侍官署。三立长子衡恪,即出生于凤凰官署。1886年(光绪十二年)三立成进士,授吏部主事,不屑浮沉郎署,仍随侍父侧,尝慨然曰:“举五千年之帝统,三百年之本朝,四万万人之性命,而送于三数昏佞大臣之手”(文延式:《闻尘偶记》)。宝箴任湖南巡抚时,三立更为乃父的左右手。湖南的诸多新政改革,可以说是他们父子的合作。他与湖南人士,如曾广钧、瞿鸿礻几、谭继洵、谭钟麟等均有深交,或为父执,或为同辈。政变后,三立亦遭革职。侍父归南昌,旋移居南京,以吟咏自适,不再过问政治,自号“神州袖手人”。他是清末“同光体”诗派的领袖,他厌恶当时诗坛流行的纱帽气、馆阁气,独创自己的风格,取境奇奥,造句瘦硬,炼字精妙,梁启超对他十分倾倒,说“其诗不用新异之语,而境界自与时流异,浓深俊微,吾谓于唐宋人集中罕见伦比”。他的“散原精舍”诗文集,都是珍贵的文学遗产。

陈三立的继配俞夫人亦能诗,是俞明震(恪士)之妹。俞明震又是曾国藩的孙女婿,鲁迅的老师,在清末是一位开明人士,在处理《苏报》案中,尽力庇护革命派。其子俞大维,是著名的军工专家,与陈寅恪同在美国哈佛大学留学,他们既是中表,又是郎舅。

三立有子五人,女三人,陈寅恪行三。

长子衡恪,字师曾,出生于湖南凤凰,为元配罗夫人所出,五岁丧母,自小聪慧,宝箴尝于宾客前夸此长孙。二十七岁去日本留学,回国后先后任教于南通师范和湖南第一师范,后去北京教育部任职。是著名画家、诗人、金石家。他与齐白石交谊极厚。1917年齐第二次到北京卖画刻印,师曾见到他刻的印章,大为赞赏,到法源寺白石住处拜访,白石拿出《借山图卷》请教,师曾说:“你的画格很高,但还有不够精湛的地方”。即在画册题诗,后两句说:“画吾自画自今古,何必低首求同群。”白石接受他的意见,力求独创,并有诗赠师曾云:“槐堂六月爽如秋,四壁嘉《鲁迅日记》1921.1.10:“又从陈师曾索得画一帧。”陵可卧游。尘世几能逢此地,出京焉得不回头。”一生对师曾都是感激的。可惜师曾早逝,年仅四十八。

次子隆恪,字彦和,出生于长沙。1904年与寅恪一同留学日本。回国后一直在财经界工作。解放后任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顾问,能诗能文,有《同照阁诗钞》。1956年逝世于上海。

四子方恪,字彦通,出生于武昌。上海震旦学院毕业后,任中华书局杂志部主任。解放后任江苏省政协委员,在南京图书馆工作,长于诗词书法。

五子登恪,出生于长沙,1919年北大文科毕业,旋赴法国巴黎留学,研究法国文学。1949年任教武汉大学。1974年去世。

长女康晦,1916年与张宗义结婚于上海,1961年卒于南京,时生活困难,寅恪常予接济。次女新午,与俞大维结婚;三女怵余嫁薛琛锡。1923年母俞夫人、长兄衡恪相继逝世后,以忧伤死。

陈家三代,英才济济,洵不多见。

三】

(陈寅恪一家合照 资料图)

陈寅恪的学术道德文章举国同钦,本文着重谈他与湖南的关系。

他1890年(光绪十六年)出生于长沙通泰街刘蜕故宅,以寅年生,祖母命名寅恪。1898年离开长沙,直到1916年秋回过长沙一次,他的二哥隆恪先期到长沙,并有诗相赠,题为《长沙将见六弟于旧抚署,计侍先祖去此二十一年矣。抚念今昔,怆然感赋》,诗曰:风云开济几人存,万古灵标照棘门。落眼楼台温梦寐,攀天双桂拾秋风(自注:东西内院各种桂树一株,大可合抱,童年时常与诸弟嬉游其下)。廿年兴废供弹指,往事迷离共断魂。改服康屯知继起,西山葱郁护朝暾。(见《同照阁诗钞》)旧时湖南抚署在今长沙市中山西路青少年宫那一片,过去叫“辕门上”。

1917年秋天,寅恪又回了一次长沙,住在寿星街雅礼学会。据他侄儿封怀(衡恪长子)的《回忆录》:“第二次和六叔在一起是南京,他刚从长沙回来”。1951年寅恪在广州《寄瞿蜕之》诗也提到这次长沙之行。诗云:“独乐园花入梦秋(注:丁巳秋客长沙,寄寓寿星街雅礼学会,即文慎公旧第也),诗简惊喜见公休。儿郎涑水空文藻,家国沅湘总泪流。此日人天无上策,旧京宫苑有边愁。论交三世今馀几,一别沧桑共白头”。(《陈寅恪诗集》)瞿兑之是长沙瞿鸿礻几的儿子,注中文慎公即指瞿鸿礻几。陈、瞿是三代世交。诗中以司马光洛阳的独乐园比瞿宅,“儿郎涑水”句将瞿兑之比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家国沅湘”自然是回忆祖父任湖南巡抚时情景;第六句“边愁”是指当年抗美援朝战争。最后以三世交情作结,情意遥深。

瞿兑之在上海有《陈六兄寅恪自广州寄诗见怀,杂述答之》七绝十三首,录三首以见他们的世家交谊。“至计匡时召谤伤,中丞新政满三湘。未胜竹马来迎拜,远侍吾亲在暨阳(自注:戊戌先公在江阴,散原丈随中丞公在长沙)。”首两句追忆寅恪祖父在湖南推行新政事。“去日瞢腾似梦中,岁时家国感无穷。斜阳南去秋笳里,记伴诸孤拜殡宫。”回忆1937年寅恪父亲散原老人辞世于北平,瞿去长椿寺与遗体告别。“手将文褓裹诸郎,宦辙覃怀及大梁。旧事两家谁最悉?孙家婆子鬓如霜。”寅恪祖父在河南武陟居官时,雇了一位孙姓老妪,保育寅恪的长兄师曾,后来又到瞿家保育过瞿兑之。所以孙妪是最了解陈、瞿两家情况的。瞿是文史专家,复旦大学教授,1973年遭“四人帮”迫害致死,享年八十,与寅恪巧合。

寅恪最后一次到长沙是1937年冬。据《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载:“先生于料理父亲丧事后,携家仓皇逃离北平,几经展转艰困,得至长沙。”当时清华、北大、南开均迁长沙,组成临时联合大学。寅恪一家于当年11月20日到达,住在亲戚张宅。临时大学旋又迁云南,寅恪一家也匆匆离长沙南行。先到桂林,转梧州乘轮经虎门直达香港。时寅恪夫人心脏病发不能再走,留下,寅恪只身取道安南、海防到达云南蒙自。从北平出发时,将大部书籍装箱托运长沙,人至书未到,托亲戚取回保管。1938年长沙文夕大火,全部损失,直到晚年,犹不胜惋惜。

寅恪晚年与湖南故旧一直保持书札往来,如刘永济(宏度),是刘坤一的后代,著名词学家,武汉大学文学院长;杨树达(遇夫),著名文字学家,1926年曾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与寅恪同事,后任湖南大学教授。1944年杨有五十自寿诗五首寄陈,陈即赋一律祝之,后两句有“莫道先生贫胜昔,五诗犹抵万黄金”。1956年章士钊赴港,途次羊城,专程到中山大学康乐园拜访寅恪,并有诗相赠。诗云:“岭南非复赵家庄,却有盲翁老作场。百国宝书供拾掇,一腔心事付荒唐。闲同才女量身世,懒与时贤论短长。独是故人来问讯,儿时肮脏未能忘。”

章与陈家三代均有交谊,1897年9月,陈宝箴在湖南推行新政,创办时务学堂,章士钊时年十六,应试落榜,在试场见到陈宝箴,章交卷时,陈“诏语移晷”,使章感念难忘。章的岳父吴保初与陈三立交谊极厚,陈三立寓居金陵时,章常往探视。寅恪之弟方恪,与章同为当时诗坛俊秀,方恪去世后,诗词遗稿均寄存章士钊处保存。章晚年所著《柳文指要》采录了寅恪的一些说法。陈的《论再生缘》稿本,是章带到香港首次公开发表的。

曾昭燏(女)是曾国藩的后人,考古学家,曾任南京博物院院长。1963年曾到广州去看望陈,适寅恪住医院,有七律一首纪之。1965年曾逝世于南京灵谷寺,陈有诗寄挽,表达“论交三世旧通家”的情谊。长沙王啸苏,名竞,清华研究院第一届毕业,湖南大学教授,论辈份是寅恪的学生。1957年有《答王啸苏》七绝三首,第三首云:“望断衡云六十秋,潭州官舍记曾游。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自1898年寅恪祖父罢官离长沙,到1957年恰是六十个春秋了。六十年间,沧桑巨变,诚不免有“泪与湘江一样流”之感。

1928年,陈寅恪三十九岁,与唐晓莹结婚于上海。晓莹广西灌阳人,清末署理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衡阳曾熙(农髯)是著名诗人和画家,时居上海,寅恪的父执,绘了一幅《齐眉绥福图》为贺。寅恪晚年竟两次回忆这件事,1954年有《甲午元旦题曾农髯丈所画〈齐眉绥福红梅图〉一律》,1966年元月有《又题红梅图一律,图为寅恪与晓莹结褵时曾农髯熙所绘赠,迄今四十年矣》。这不过生活中一小事,而再三致意,一说明夫妻恩爱老而弥笃,一说明怀念湖南乡谊之情至老不衰。

从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末,寅恪一直在广州中山大学历史系任教,1958年学术界批判厚古薄今,陈也受到批判,不再上课,只从事著述。时陶铸任中南局书记,出于对陈的尊敬和爱护,时到中大去访谈,嘱有关方面给陈以照顾。由于陈双目损坏,陶亲自关心他的助手配备和眼疾治疗,还嘱咐在他的院子里修一条白色通道,让他闲余散步时不至摔倒。后来寅恪右腿骨折,住进医院,陶铸又嘱医院派三名护士轮班照顾,并由广东省委送去电唱机一台,唱片三十二张,因为他喜欢听京戏。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在当时广东知识界传为美谈。这也算寅恪晚年与湖南人的一段缘份吧!

陈寅恪一生道德、学问、文章,当今学术界已有高度评价。吴宓教授1961年到广州去探视他时在日记里写道:“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决不以时俗为转移。”而寅恪也这样自道:“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平生为人治学,标举“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是他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提出来的。他说,“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万千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金明馆丛稿二编》)

周一良教授论义宁学说之精髓说:“先生为人为学,约而言之,盖有三端:一、文史学识;二、儒生思想;三、诗人气质。义宁之学博大精深,浩无涯涘,其探赜索隐,深钩致远之收获精湛绝伦矣,岂无一以贯之之精髓,类乎画龙之睛探骊之珠者欤?一良妄加概括,窃以为即对立统一之规律,即一分为二,合二而一之辩证观点方法也”。在现当代历史学家中,寅恪先生可谓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