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3日，长在龙山县洛塔乡楠竹坪村寨的一棵峨眉楠，此楠木的发现也说明龙山处在喜马拉雅植物走廊向华中延伸的通道上。组图/记者杨旭
7月24日，龙山县茄佗村庄房湾自然村寨门前的闽楠群落，已生200余年，在此居住数代的村民也弄不清楚是祖上种的还是自然生长的。
上老洞，向娭毑从寨内细叶楠群落下走过，其背后有4株在几年前被雷击已枯萎的细叶楠，仍未受砍伐。
9个土家族村寨，4种楠木群落，这些古树得以保存，在划归公有林的管制之外，村民的自治与集体的约束是探索保存湖南乡土树种群落的另一条可见之路。
洛塔乡楠竹坪峨眉楠向东扩散的最后一个住脚
翻越洛塔界1200米的石灰岩高山，可以向东向西各望见龙山境内与重庆境内起伏的山脉。洛塔多伏流，石牙，是中国地质科学院岩溶地质研究所认定的岩溶地质科研基地。燕山时期造山运动碾起的褶皱通过喜马拉雅山系经川东一直延伸至华东鄂西秦巴山系。龙山多高山，比湘西州南部的花垣、永顺及凤凰县的腊尔山岩溶台地海拔都要高出数百米。天然的高山屏障阻挡了数代以来的开垦，但在近代以来，尤其是上世纪80年代的伐木取炭，着实改变了大部分山脉的森林景观，从洛塔界向楠竹坪土家村寨的路途中，可见低平开阔的河床两侧有乔木，其他山头多为近年生的次生林，它们在禁伐与育林期间逐渐丰满起来，初现了世纪前的原始景观。
我们要寻的那根楠木，长在洛塔乡楠竹坪土家村寨的公路旁。一棵4根楠木抱团生长的古树。从事野外调查多年的吉首大学植物分类专家张代贵认为此前未见过如此树形的楠木。在人们的印象里，楠木是上等木材，挺直笔立，树高而粗壮、结实。这棵楠木给人的印象像是村头连根生的朴树，抱根生长的楠木着实难见。
问村里的坐在空地上纳凉的郑娭毑，得知此树约有150年了，她嫁给本村男人时，这棵树已经有一尺粗，且4根齐围。到现在已经过去40年了，楠木约粗了半尺。“此树是郑家两兄弟的”，郑娭毑指着正在楠木左侧3层水泥房顶的2个戴草帽兄弟，“他家正在起屋子，以前这棵树就栽在他们家屋后”。
同行的向导，龙山县林业局营林股股长何贤勤说，龙山县土家族聚居村多有房前屋后栽种楠木、红豆杉等名贵树种的习惯。一者可作为上等木材备用，二者作为村寨的景观林，楠木与红豆杉都以生长缓慢与树冠硕大著称，可为村舍提供长久的阴凉地或秀丽景观。
还有一层原因，何贤勤认为龙山多匪患，著名的《乌龙山剿匪记》就在境内乌龙山大峡谷取景，土家族村寨讲究风水，楠木树冠高耸可藏屋舍，在古代可防范马匪，有贼侵入，也有回旋藏匿之地。
加之自然崇拜、风水迷信，山里土家村寨在选择寨址时多考虑古木庇佑，所以年长的楠木是祖辈所栽还是自然而立，很多村寨的老人已讲不清楚。
楠竹坪这根百年楠木，经张代贵鉴别是峨眉楠。7月23日上午，正好遇其结果，采下两枝送给张代贵看，“果实成熟后，果柄基部膨大，这是分辨峨眉楠的主要特征”，张代贵透过放大镜仔细观察、辨认后说。
这在湖南省算是首次发现，也可能是这种集中分布在四川、贵州的楠木向东扩散的最东界了。峨眉山历来被认为是喜马拉雅山脉的余脉，而峨眉楠能够扩散到龙山，也间接说明，这两块地区对不断迁徙的植物来说是彼此勾连的。
负责湖南省树木种质调查武陵山片区的张代贵并未在龙山其他地点寻到野生的峨眉楠，但据村里老人讲，以前楠竹坪的后山上生有这种楠木，数代的砍伐与造林后，原始景观的森林已经不多见，峨眉楠可能也逐渐在野外消失了。
这棵幸存的峨眉楠应该是这一物种跨越云贵高原向华中扩散的最后一个住脚。它落籽生林的年代恰值湘军与太平军生死鏖战的同治年间，经历100多年的风雨穿梭，现在依然立在楠竹坪寨头，在它投下的树冠阴影中，应该每一个光影瞬间都有一段很长的故事要讲吧。
洗车河镇灯铺、上老洞天坑里的细叶楠，像生长的巨型蘑菇
过了洛塔，向南开10公里是洗车河镇，路边的灯铺村，老远就可见一层楠木林，极惹眼，其巨大的树冠层连成一片，在土家族吊脚楼的背后投射出一片生机勃勃的荒野世界。同时也是儿童捉迷藏，纳凉的地方，有娭毑端着竹编的箩筐从林下过，徐徐凉风，比寨子高处火辣辣的太阳凉快多了。
楠木林背后的向正才刚从洗车河镇背了一篓子干货，有给堂客买的胶鞋，他2层的木头放在就面对着3棵最粗的树。向正才讲这片林子属于村集体，后划归林场所有，以前是片竹林，山上的楠木落籽生林后，约经历50年，生出一片细叶楠的纯林。3棵老树也大概经历他这个年纪，他今年76岁，身子骨还算硬朗，上山劈柴，下地插秧还搞得，那几颗老树看起来却刚进入壮年，硕大蓬松的树冠从距离地面20米高的地方才长出来，“如果没有人砍伐，它们应该可以再长100年”，背后的何股长轻声的说。那它将跨越村寨2代人的时间。
与灯铺隔着一条马路的上老洞亦是一个土家族自然村寨。此村寨入村口即可看到3根楠木，其中1根是王彪的太公种的，直径35公分，生长了约75年。王彪是向娭毑6岁的孙子，她嫁入王家时，此树已高逾20米，只是未有现在粗。她嫁来时作童养媳，养到19岁与夫家同床，生了几个儿子已奔往外地，王彪是老三的儿子，距离他出生，太公栽的楠木已经目睹了王家2代人的出生、成长，而且还会继续注视下去。
在龙山娶亲，有做楠木嫁妆的习惯，但也只限于地主家庭。打制楠木往往取材祖辈栽培的楠木，择一粗壮挺拔者砍之，要留一种树，继续繁衍群落，保存村寨景观不受破坏，在百余年的人力更替下，楠木群落始终保存几棵古木，幼苗也得以荫庇，群落在村寨边维持稳定，与不断更替的人口一起支撑一个稳定、持续的人文景观。楠木也成为土家族村寨世代更替的一道时间风景线。
上老洞村寨内的楠木林位于村寨外侧玉米地边缘的一处发育中的天坑中。此天坑直径约30米，下陷约15米。天坑外围裸露的平地上长着多花黄精、鳞毛蕨、贯众以及杜若草丛。往年退换的枯叶在天坑内堆积了约5厘米。踩上去软绵绵的，坑底是一棵直径约40公分的细叶楠，从坑底直插云霄，与圆形天坑外围的群落支撑起一个蘑菇状的树冠层，该树冠层据同行的龙山县林业局营林股股长何贤勤目测，约有80米宽，形如一巨大的蘑菇，从村寨的左侧空隙中拔地而起，充满生机勃勃与向上生长的生命力。
据何贤勤粗略统计此天坑生有逾200根细叶楠，且林下幼苗遍地，群落更替稳定。受周围村舍及耕地影响应该不会再扩展，也正是得益于此处自然塌陷，细叶楠在村寨空隙中寻得一绝佳栖息点。
向娭毑说，此林曾是寨内王飞的林地，大集体后曾承包到户，但是否为其祖上栽培则不可知了。
漫步在天坑底，仰观树冠丛，着实被细叶楠挺拔的身躯与亮丽且边缘略带波状的叶片所惊叹。闭合的顶层如一个心形投射大地，而比较高的林闭度，对喜阴的幼苗有利，这种群体的生长智慧，来于自然，也适应于村寨。
火岩村、艾溪沟砍与不砍，已经没有那条清晰的线
从洛塔界回来，转上回县城的公路，开上一个陡坡就是去艾溪沟村的村道。水泥路很窄，弯道回旋，在一段滑坡路段停下，面前就是艾溪沟，一段很逼仄也不算深的山沟，绵延数公里后注入一条溪流，溪流的尽头是大片的可灌溉的玉米地，当地的玉米已经成熟。
在营林股股长何贤勤的询问下，很快就找到了令吉首大学植物分类专家张代贵惊叹不已的那片闽楠群落。每个成熟个体都身高近40米，树冠丛在顶部聚落成塔形，有秩序的拼接沟谷上空每一处空地，留下的空隙非常有限，有时候抬头可见鳞次栉比的闽楠大小粗细不一地紧挨在一起，从沟底到村舍门前的空地，除了村民的农田，它们尽量抢占每一处可以立脚的地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艾溪沟的闽楠群落一直处于半荒野状态。人为栽培很难成活，加之生长周期太慢，在经历几代人的更替，艾溪沟闽楠景观才生出如此秩序井然的姿态。沟下翻土的王启民说，艾溪沟虽距离县城较近，但山高坡斜，山路蜿蜒难行，靠脚程是无法把这些楠木运出沟的，山体的屏障保存了这一带山林的原始底蕴。
相比较洛塔界、猛必界等县内高海拔地区，王启民认为艾溪沟附近的林子算保存比较完整的，这与本寨以“不吃子孙饭”为训，除了不砍楠木，山头上的松木与枫香也大部分保存下来，因为距离县城近，王启民认为靠手艺或体力就可以在城里谋口饭吃，没必要将周围的山砍光，也算是福及后代了。
王启民生了3个儿子，皆已搬出村寨，在公路旁修了房子。王本人在沟下开拓了2亩百合，正是采挖鳞茎之时，每亩可产1500斤，晒干后，有人来购。加上晒干的玉米，靠体力，王启民每年可以从土里刨来1万多收入。他今年62岁，14岁时在坡上种的一根楠木已经成材，若允许砍伐，那根40公分的楠木或许可以带来一笔不菲收入。
每日纠结于砍与不砍的还有火岩村村民彭素娟。火岩村桢楠群落占地30亩，天然的将村寨一劈为二。据住群落右侧的向庆德说，三代以前太公搬来时，这里已有楠木生长。“20年前林下还可辟出一块地方种菜，现在都被幼树占据了”。高度闭合的林冠丛也阻挡了阳光的照射，向庆德栽的几棵辣椒长势低矮。
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这片公有林是允许砍伐的，向庆德记得一根很粗遭受火烧的桢楠曾被砍掉，“树中间可以过轿子了”。因为公路尚未修通，运输不便，加之价格低廉，每根大概只卖几百元，无人想到砍树。
但近年林地划归国有之后，楠木价格越炒越高，特别是火岩村的桢楠群落，一直是优先选拔的金丝楠品种，价格尤其不菲，营林股股长何贤勤估价每立方可卖3万块。这么算来，“这里的每根桢楠都值百万元了”，7月23日下午，何股长拍着一根直径约50公分的桢楠说。
因为遮盖了自己的楼房，住在桢楠群落左侧彭素娟已经计划砍掉两棵长势过低的楠木，但是受制于严厉的禁伐。23日，她正在林下踌躇自语“你看林中一棵楠木已经被虫子咬断了，也不能砍，房子的瓦都被树枝压碎了，该怎么办”。
探讨
私产公有化之后的护林之路
在颁布严厉的禁伐令前，龙山县大小村寨就少有对楠木进行砍伐的先例。在7月24日，途经茨岩塘镇、猛必乡3个村寨寻找楠木群落时，在偏远的猛必乡茄佗村庄房湾见到一根直径1.2米多的闽楠，生长了200多年。其落籽时大清朝还如日中天，嘉庆帝在太和殿第二次接近了英国使臣，但等到这根楠木长到腰围1.2米时，时代已然改头换面，树前的向家人也已是第四代的向国宾。
向国宾67岁，瘦弱的身材，黝黑的肤色，双手青筋暴露，踩着一双布鞋。他以劈柴与种植苞谷为生，禁伐后，他尝试饲养黄牛与山羊，也曾想多砍门前的老树，但一直传言此树年岁已高，村寨的井里都能见到它身影，迷信与流言在封闭落后的村寨十分有效。他不想得罪山神。
茄佗村庄房湾还有一棵1米粗的闽楠与栲树，7月22日穿过一段长长的下山路，在酷热中寻庄房湾，途中又见枫香、润楠等古木，皆2人环抱而不得。如此古木环村，确实难见。
同行龙山县林业局副局长向祖恒认为，一旦放开砍伐，这群楠木很快就会被砍光，市场经济的诱惑是难以控制的。
当私产与公有林的界限没有那么清晰时，强力的管制措施可以立竿见影。但不是完全解决了护林的矛盾。
7月23日，途经灯铺村，4根被雷电击中的细叶楠已经枯萎，仍不得砍伐，有村民建议砍掉枯萎老树，且认为楠木是村集体财产，或私人种植，村集体有权处理。
据向祖恒介绍，目前龙山境内的所有楠木资源均已上报省林业厅，虽然尚未统一进行编号调查，但资源量应该是湖南省最大的县。而楠木是珍贵稀有木材，已列入二级保护名单，且部分树龄超过100年的楠木应挂牌古树名木，就更不能砍了。林业局目前鼓励村民培育本土优良楠木种苗，以育苗方式扩大龙山县楠木种群数量，经本地林业局品准核实后可向省林业厅报备，准许出售，创造价值。
7月24日，向祖恒带路去看茨岩塘中山村熊世算家培植的细叶楠种苗，熊世算利用村集体土地上的细叶楠群落，移栽了1000多棵优质幼苗，已培育2年，种苗长势良好，可以每根500元出售。熊世算说亦可投资售卖细叶楠的种子，每年每棵种树可落下100多斤的种子，市场以5元每斤收购，亦是挖掘龙山楠木资源的另一条财路。这样在传统约束日减之外，也增加了当下村民的护林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