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夕大火到湘西会战 长郡校友日记里“那八年”

2016-05-30 09:50 [来源:华声在线] [编辑:万姗姗]
字体:【

唐飞霄在抗战期间所写的日记。

72年后,91岁的唐飞霄再次回到长郡中学校园,将自己题字的牌匾“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落款。

他一介草根,却因两个多月前,侄子张坚以他的日记为蓝本写作出版的《谠论流徽》一书备受关注。从长沙大火到湘西会战的这8年时间,唐飞霄一边求学,一边将逃难的、反抗的、欣喜的、沮丧的等各种情绪揉进日记,以个人视角记下各种面孔的喜怒哀乐,也因此写下了动荡年代里最接地气的烟火味儿、战火味儿、人情味儿。

泛黄的日记纸张上满是蛀虫痕迹,他坐在轮椅上,抖动着手,慢慢抚平斑驳纸张,虽然几十年过去,但再翻动它,仍能透过沉淀的墨香,感知“那八年”。

撰文/潇湘晨报记者 伍婷婷 实习生 刘萌萌

1944年3月6日蓝田

今日因有紧急警报,纪念周为之终止。后虽解除,然下午警报复作,殆两小时久,英文课为之牺牲一点钟,且蓝田新办之《力行日报》创刊号载云:四日(前日)晚八时许,有敌机经衡阳、长沙、湘阴等处面北飞去,禁不住虑及家中,其无恙乎,抑有恙乎,皆不我知也。

独行180公里求学,午睡惊闻交火

唐飞霄这次回长沙,几乎都是雨天,他去了出生地坡子街,还带着儿女回了一趟汨罗老家。与他聊起长沙大火到湘西会战这八年间的日记,他尤为惋惜,“我很早就开始写日记了,可是这八年,有四年(1939年至1943年)的日记被‘文夕大火’烧没了,只有不完整的四年了。”他扶着帽檐,还想为刚刚的解释再说些什么,可动了动嘴,还是沉默了。

待他再说话时,手抖得厉害,他决定从去蓝田说起。

“你不知道哇,那时候好苦的,我上学换了一个学校又一个学校,我高中在长郡中学读书,从长沙到蓝田要走四天,有180公里。”唐飞霄突然激动不已,他在长郡中学读书时,从长沙坐船到湘潭,再从湘潭走路到蓝田,一路上没有认识的伙伴,只偶尔看见有人坐着轿子上学,比他快得多。他因此还发了句感慨,“三伴肩舆我独行”,他心想,你们有钱人坐轿子现在是享受,以后学习不好,是对不住人的,他勤俭节约,步行去上学,也懂得苦与乐。可说是这么说,到了蓝田已经是两腿都快肿瘸了。

唐飞霄当时认为,学校迁到蓝田乡下了,他应该可以安稳读完高中。哪晓得,1944年3月6日,学校里开始拉防空警报。到了13日,整个蓝田举行防空演习,晚上7点之后,全市电灯管制,学校里只有点小油灯。

唐飞霄坦言,在学校倒是安全,可他特别担心家人的安危,直到1944年5月12日,他收到弟弟的信才知道,长沙遭飞机轰炸,他们几个兄弟已经逃到河西的张家湾,租住在“张家大屋”。他弟弟告诉他,他们整天听见枪声,看见难民。当时的《力行日报》称:“十日晨长沙遭敌机三次袭击。首次为两点三十分,有敌机一架趁月色窜入市空,投弹九枚,毁店房十余栋,死伤平民三十二人。”得知父母还在长沙,他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接下来的日子,警报声、轰鸣声时不时在头顶萦绕,到了6月11日,唐飞霄感觉到时局气氛紧张,他想拍电报给在溆浦当县长的大舅,可当时电报太贵,只能作罢。16日,唐飞霄还在午睡,突然听到同学大喊时局垂危,马上惊起,翻读当日的《力行日报》,知道白箬铺、回龙铺、望城坡、黄土岭、纺纱厂、猴子石、易家湾等地都在交火。同学们无家可归者达到百分之五六十,没几天,他们就看到蓝田来了很多跋涉多日从长沙逃难过来的学生,一个个蓬头垢面,甚是狼狈。

在长郡中学,唐飞霄介绍自己题字的牌匾“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1944年7月2日溆浦

点灯时分,忽闻紧急警报。由电话收知,系敌机四架,已至安化上空。旋即机声入耳。乃将灯火熄灭。然而大舅毫无畏惧之心,托生死于天命也。

剃光头逃往溆浦,第一次见敌机来犯

唐飞霄藏着的两大箱日记被虫蛀得不成样子,但“逃难”求学的艰辛,仍能窥见。

“余今日将头剃光,以便万一紧急而为钝难之准备,亦外祖母迭次所嘱也。”感受到时局越发紧张,唐飞霄提前剃了个光头,准备“逃难”。

这时候,灯火管制下的蓝田警报不断,在纪念周上,长郡中学校长鲁立刚嘱咐:回家的同学沿途小心,无家可归的可留校但是晚上无电灯可照,学校每日提供稀饭两餐。

距离长沙180多公里的蓝田很快收到了长沙沦陷的消息,离七月的暑假还有半个月,师生都准备逃难。唐飞霄在6月22日的日记里记录:“时日所迫,已不容再徘徊犹豫。”

长沙的家不能回,父母还杳无音讯,去溆浦找大舅?可还不知道大舅是不是任溆浦县长。无奈之下,他只能先打探再计划了。邀了几个同学到周南中学找同伴,无人响应,后又去明宪女中找到几个溆浦的同学,得知大舅确实任溆浦县长才松了口气。这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尽最后之欢乐。”就在这时,同学尚书得知他要逃往溆浦,在自己非常困难的情况下给了他500元作路费,还帮他付了传达室的20元茶钱。

23日启程,结伴去往溆浦。这一路上遇到因大雨引发的洪灾,还有头顶掠过的飞机,有惊有险。这一路走了5天,唐飞霄的日记中记录,途中碰到清华大学毕业、曾任长沙清华中学总务的易仁荄,还结识国立师范的黄子通教授,得知国立师范暂迁到了新化中转,准备再迁溆浦招生开学。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空中飞机轰鸣,着实把大家吓得不轻。

倾盆大雨中的旅社尽是蚊子、臭虫,难以入睡,就连旅店老板娘都是彻夜无眠。恰逢端午,他们继续冒雨前行,到达安化平口,水域弯多水急,不得不下船走路,行李和书籍都被打湿。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6月27日才到达溆浦县城,见到时任溆浦县长的舅舅张继悦。可还没落定又被告知,从长沙出发的外祖父母还没逃离日军的轰炸范围。

在大舅处,唐飞霄才真正感受到战乱。他在县政府里吃早餐,都是稀饭将就,菜少得可怜,一问才知道,大量难民涌入,当地的米价已是每石涨到四五千元了。

7月2日,正去汽车站散步的唐飞霄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防空警报,路上行人吓得四处逃跑。他飞奔回县政府,才得知有4架日军飞机飞抵上空,全县早已熄灯,可不一会儿飞机轰鸣声又恐怖响起。这是他第一次在溆浦遇到日军飞机来犯。

在溆浦过了安然的一月,唐飞霄非常惦记蓝田,除了开学未知,他还想去取回因逃难留下的物品。赶到长郡中学,他发现同班仅有杨志裕等4人留校,鲁立刚校长说蓝田各校原定于9月18日开学,但是否能如期开学要视战局而定,他嘱咐唐飞霄转学其他学校,待战局平稳后再回来,发给学生的通知书可以作为转学证明。这期间偶遇一叫王表闾的商人,他说长沙逃到蓝田的难民特别多,无人救济,而从长沙逃难过来的很多商人已经居住在湘潭。唐飞霄失望至极,恐再回蓝田上学无望,只能悻悻回到溆浦。

唐飞宵和老伴。

1945年2月3日溆浦

电闻外祖父母舟中遇险,仅以身免,而船则下饱鱼鳖,令人不寒而栗。

(劲阳(唐飞霄弟弟)注:这事我亲历其境,印象很深。我和外祖家很多人分乘三条小船,溯资江而上,大概是第二或者第三天,不知道为什么外公等要和我们换船,而这天翻的就是原来我们乘的船。外公等冻得直磕牙,哆嗦不止。如果这天不换船,小孩的危险就更大了。翻到江中的行李都被老百姓抢救上来了,只是要价太高,几经谈判不得结果,外公就以威胁的口气说:“东西我们不要了,让县政府的派人来取。”这才把老百姓唬住了,取回行李,烤干衣服,继续登船。)

外公外婆冒雪逃难,江中翻船遇险

“我从蓝田到溆浦后,舅妈告诉我战事急迫,不能再回蓝田上学,让我转学省立九中,我当时好失落的。”唐飞霄转入省立九中,可进入学校不久,收到长郡中学同学的来信,让他纠结不已。原来长郡中学已开学,而且还制定了学生随到、随考、随录取的战时政策,已经有400多个学生,而且寄宿费用为9600元,不寄宿只要3500元。

这时,他又得知一消息,国立师范学院在《溆浦民报》上刊登招生广告:国文、英语、史地、公民训育、教育、理化、体育系科招生,10月17/18日可报名,21/22日考试,考试科目:国文、理化、英文、公民史地、理化生物。他的同学纷纷制造假的高中毕业文凭,去报名参加这次考试,结果出来后,没有一人考上。见到学生有离开九中的想法,老师刘伯伦一番游说,才稳定大家的心思。

“我在九中读书的时候其实抗战已到非常时期了,可我们学生除了听到炮声、飞机轰鸣声、警报声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但到了12月,唐飞霄从老师口中得知,时局渐好,原本学校开设的军训课也改成劳动服务,让学生们脸盆搬沙子,规定女同学6脸盆,男同学8脸盆。

就在这一学期结束之时,唐飞霄收到期末考第一名的通知书和下学期要交9100元的学杂费,谷5石3斗,油5斤的通知,还有外祖父母等人逃难来溆浦遇险的消息。

唐飞霄的日记中记载,1945年2月3日,就在立春的前一天,大雪铺天而来,外公外婆冒雪乘船遇险,庆幸船上装箩筐的棉被救了一命,行李全部丢失,人滞留烟溪。被救上来的外祖父母冻得打哆嗦,可船家漫天涨价才肯帮他们救行李,外公无奈之下说儿子是溆浦县长,才有转机。

接到逃难来的亲友,让无家可归的唐飞霄有了些许温暖,他也在溆浦过了一个还算温馨的春节。兄弟三人从亲友处获得压岁钱一万三千,去国民公寓澡堂泡了个舒服的澡。可接下来,两个弟弟的入学却因战事颇有波折。

劲阳、惕阳两兄弟去龙潭,都考上了国立十一中,惕阳读高一,劲阳读初二。劲阳曾回忆,他在沦陷区颠沛流离上了五个中学——孔道中学、岳路中学、明德中学、长沙清华和衡湘中学,甚至还念过私塾,逃难到溆浦,又得进入国立十一中。可上学还没一个月,雪峰山大战开始,随之而来的又是龙潭大战。

国立十一中1944年9月搬入龙潭,桌椅板凳都没配齐,初中、高中、师范、职中四个部近三千人都分布在四周的祠堂庙宇里边。这个地方信息闭塞,师生对战事一无所知。可就在1945年4月17日,国立十一中的师生们听到激烈的枪声逼近,随着一声:“日本鬼子来了。”师生们四处逃窜。学校甚至连开个会交代几句都来不及,大家只能以接力的方式传递信息:每人到学校“庶务科”领几斤米,向北逃往溆浦。这时候劲阳、惕阳兄弟根本来不及会合,只能各自跟着大队伍“逃难”。劲阳一路跑一路把书本和箱子都扔了,留下被褥和一些粮食赶路。途中又听到枪炮声,吓得找到一间破庙,胡乱煮了一些东西吃。第二天继续赶路,等到唐飞霄见到弟弟时,衣服摔破得不成样子,像是“叫花子”一般。

唐飞霄读侄子张坚以他的日记为蓝本写作的《谠论流徽》。

1945年8月15日重庆

星期三,买了一张《大公报》,《大公报》以特号字报道:“日本投降矣!答复四国接受规定条款,今晨七时四国首都同时正式宣布”。

听到抗战胜利消息高兴得“彻夜未眠”

时至5月,龙潭日军所剩无几,战争转为胜局。这时候唐飞霄收到劲阳的来信,他说,因为物资匮乏,他很饿。学校里好多人都患了夜盲症,一到晚上什么都看不见,学校无奈之下筹措资金,让学生一个月打一次牙祭,牵来一头大水牛,当众宰杀,每人分一碗肉。

5月17日,唐飞霄收到父亲的来信,他们已经到达桃江,经营盐贸易获利二十万元,还给他们捎来鞋袜各三双,衬衣四件。而这次他们来溆浦是想等唐飞霄高中毕业之际让其跟未婚妻艺兰完婚。就在那天,他又听到米价上涨到一万五千元,心里很不是滋味。

到了1945年6月13日,唐飞霄记录下“最后一节课是国文课”。上完后,他的高中生涯就结束。唐飞霄毕业后就与艺兰结婚,过了几天又赶往重庆考大学。

去往重庆的道路对唐飞霄来说相当漫长,他7月1日从溆浦出发,到达辰溪时发生洪灾,“旱灾之后,继以水灾,民之苦也。”因为水灾道路不通,三天之后他才到达沅陵。可接下来的8天时间里,因一张去往重庆的汽车票,耗尽了唐飞霄的耐心,他拿着大舅张继悦的书信给该县县长,要找的人不在,又去找一学校校长,可校长早已去重庆。垂头丧气之时,看到了以前的同事章子伟(唐飞霄从蓝田逃难到溆浦后,在舅舅的帮助下曾在溆浦干训所谋了个职位),以为有希望,可人家一开口说要3000块疏通关系,硬着头皮给了,还是没有票的消息。这时候来了六七个美国军人,他用英语攀谈想跟着他们去往重庆,没想到,人家留宿一晚只为找妓女。就这样磕磕碰碰近8天,绝望之际,他碰到了站长,才买到去往四川的票。“此次留在沅陵竟达8天,花费26000元,才侥幸买来一张车票。”到达重庆的时候,离考大学只有10天了。

唐飞霄在大学入学考场,考完数学、国文后享受到免费的午餐和茶水,甚是高兴。后来,他又参加了东北大学的考试。

就在8月10日,他写了所有日记里最长的一篇,“彻夜无眠”,这天下午7点,他正在洗澡,忽然有人大喊:“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唐飞霄赶紧穿上衣服跑出门,重庆街头聚满了人,四处鞭炮声起,他一口气跑了两个路口,跟着大家狂欢,所有人声音都喊哑了。正在这时候,一辆牌照为“国渝2820”黑色小轿车驶来,大家定睛一看,是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她透过车窗冲着路上的行人微笑。人流到了美国新闻处时,该处还在放电影,有人大喊:“日本投降了!”看电影的人全部冲出影院加入街上狂欢的队伍。也就是在美国新闻处,他见到了原子弹投向广岛和苏联向日本宣战的传真。

在唐飞霄8月15日的日记中:星期三,买了一张《大公报》,《大公报》以特号字报道:“日本投降矣!”

《谠论流徽》作者张坚对此文亦有帮助。

1945年,重庆当地报纸“日本投降”版面。

人物简介

唐飞霄,91岁,出生于长沙市坡子街,自14岁时开始写日记,坚持了76年,手稿字数上百万。毕业于南京大学的他,经历了抗日战争、南京解放、新中国成立等时代事件,用文字记录下了时代的脉搏。

记者手记 无意间见证历史

91岁的唐飞霄这次回长沙是带着一些家事回来的,他手抖得厉害,拿笔并不那么利索,可不管他多忙多累,每一天完结时,他总会在本子上记上一段或长或短的文字。

从1939年开始,14岁的他开始记日记,76年时间里,他将大大小小的事情写在纸上,有小楷竖写,也有钢笔横书。日记里记录了抗日战争的八年,解放战争的日子,也有新中国成立之后经历的大大小小活动,这些记录或许有些零碎或者儿女情长,可无意间,它们却见证了一段段历史。

在他的书房里,那两大箱被虫蛀的日记一直都是宝贝,再难辨认他都没舍得扔掉。目前,这76年的日记里,唯独缺失了1939—1943年的那段。今年3月,他侄子张坚以他抗日战争那八年的日记为蓝本为曾在溆浦当县长的祖父张继悦写了一本《谠论流徽》,以唐飞霄的学生视角来反映长沙会战到湘西会战期间,大家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写了人们从长沙的四处逃散,学生们被迫四处求学,几乎炮弹打到哪儿,大家就会离开哪儿,头顶飞机的轰鸣、不远处的枪林弹雨,疯涨的物价和物质的匮乏,恰恰这些小的生活细节在大历史书里看不到,可这些日记却以个人视角侧面展现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唐飞霄这无意间记录下来的民间社会状况,无疑也是对历史的扩充。


责编:万姗姗

来源:华声在线

今日热点
焦点图
站长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