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湖湘方言:留住正在消失的乡音

2016-03-28 13:07 [来源:潇湘晨报] [作者:袁树勋] [编辑:万姗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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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9日,绥宁关峡大园村,胡萍在做方言调查。图/记者袁树勋

方言有什么用?

用导演贾樟柯的话说,方言有着更微妙的情感传递。如果一个人完全不会一种方言,他失去了很多准确表达情绪的机会,也失去了与方言世界中那些想象力的相遇。

方言有什么用?

这也是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教授、方言学家胡萍经常遇到的问题。胡萍参与了一场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语言保护工程,这个工程试图留下方言世界的标本。她感觉自己走进了一片物产丰富的森林。比如邵阳绥宁老辈人将日食说成“日头打伞”;关峡苗族平话将浪花叫做“水巴掌”,因为它就像手掌上长出了手指……

“多么有想象力的表达,”胡萍反复体会着这个词汇抑扬顿挫的方言发音,如同咀嚼甜美的果肉。

如果方言消失,随之消失的,只怕是许多的韵味。

方言消失,普通话就成了无源之水

“天狗吃日?你们本地话,真是这么称呼‘日食’吗?”胡萍反复问。

朗立德,64岁的老年男性发音人,反应敏捷的前货车司机,这次犹豫了。

这是3月20日的下午。朗立德回到绥宁县长铺镇长铺村的家中后,马上去寻找村里更年长的人。第二天他告诉胡萍,“有个90多岁的老太太说,老辈人喊‘日头打伞’。”

“多有想象力的词汇。”胡萍觉得自己又采到一枚艳丽的果实。她反复体会着这个词汇抑扬顿挫的方言发音,如同咀嚼甜美的果肉。她确信自己走进的是一片物产丰富的森林。

欣喜之余,她又有些担忧,如果年纪最大的那代人故去了,绥宁还有人知道“日头打伞”这个词吗?

胡萍参与了“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在2016年的计划中,设立了319个方言调查点。有21个点在湖南,胡萍,负责其中的“绥宁县方言”。朗立德是团队所挑选的方言发音人之一。

胡萍曾向老、青两位男发音人提问,“蜻蜓,用你们本地话怎么说?”

青年发音人,30岁的贺绍源,犹豫了会,用方言说“就是‘蜻蜓’”。老年发音人朗立德,倒还记得它的方言词汇,“辣利蝈蝈”。朗立德还记得,“姐姐”用方言叫“大大”、“外甥”叫“外外”、“麻雀”叫“麻吊子”。贺绍源只记得它们的普通话词汇。

胡萍不觉得意外,她在太多地方见过类似的故事,比如距长铺镇几十公里的关峡苗族乡。

关峡苗族讲一种叫做平话的古老语言。关峡平话中有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世界:掀起水珠的浪花,好像手掌上长出了手指,因而被称为“水巴掌”;蝙蝠身似老鼠,又喜居屋檐内,被称为“檐老鼠”;至于织布机上的梭子,来回穿梭,神似活动敏捷的老鼠,被关峡苗人叫做“飙老鼠”。

“方言的一大价值就在这里,它为普通话提供了丰富的词汇,让它始终保持活力。”胡萍的这个说法,已经被满语所印证。

满语已经消失了,但很多词汇如“耷拉”、“麻利”、“别扭”,却流传下来,成为普通话的一部分。这些词汇拙于思辨却灵活生动,在熟练掌握它们的作家的文字中,往往是最深入人心的一部分。

“如果方言消失了,普通话不就成了无源之水?”胡萍反问。

不仅如此,方言中的那些韵味,是不是也消失了?

3月15日,绥宁县教师进修学校,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绥宁方言”发音人选拔现场,一名候选对象。图/记者袁树勋

随方言消散的还有诗意与时光

消散的可能不只有韵味,还有一部分的地方史。

年轻的发音人贺绍源忘记了“蜻蜓”的方言词汇,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是“拉箱”、“扒杆”,也不知道“樵头”、“揽子”指什么。

它们是放排工人的用语。绥宁森林资源丰富,没有公路的漫长历史中,当地人把粗大的树木伐倒,扎成束,顺水飘下,名曰“放排”。这是项辛苦、危险、讲究集体协作的活计,在漫长的岁月里孕生出独特的群体文化。

贺绍源只能在武侠小说中想象那群人——金庸在《笑傲江湖》中把他们写成了“排教”。

64岁的朗立德,有幸目睹这个群体最后的身影,那是上世纪80年代。但他,包括他见到的那些放排工,也没机会聆听前辈们苦难又诗意的《放排歌》:“排头江风阵阵寒,排尾情歌梦情娘。魂飞魄游来到妹家共凳坐,攀肩细语声声诉短长。”

这首侗族叙事长歌,如学者所说,只有抱着土琵琶用侗族人的语言吟唱,才能体会到它独特的魅力。但今天,只有几百公里外的广西三江地区,才能找到这首长歌原生态的影子。绥宁的侗族,尽管同属三省坡侗族聚居区,没人能唱这首歌了。

同样与方言唇亡齿寒的,还有越剧、川剧、粤剧、昆曲,以及湘西南地区的《挖山歌》。

挖山歌曾流传在绥宁北部、洞口一带,是一种说唱结合的劳动调子。当地汉族先人排成长队,沿山挖垦,为缓解疲劳,信手拈来歌词,看人说人,看物说物。

民族声乐学者谢立山研究过《挖山歌》,把它独特的“闪电颤音”定义为“方言声调上的旋律加花”。但在今天,当地人已经不会集体出动,沿着陡峭的山坡成排开垦。《挖山歌》“一唱众和,一领众呼”的宏大场面,再也不会出现了。

即使如此,《挖山歌》仍然有研究价值。除了声乐学上的,还有语言学和历史学上的。

语言学家们发现,流传过《挖山歌》的洞口、绥宁北部、隆回北部这片区域,在方言版图上是个奇特的存在。它是一片赣语的飞地,在湘语片区的包围中显得格外醒目。

这片飞地是如何出现的?《谢氏族谱》等古文献中提供了一个线索:元末明初之际,江西泰和一支汉族人,为避战乱,迁居此地。

方言研究和历史研究,在这里相遇了。如果把视野拉宽,能发现更为重要的历史痕迹。湘桂粤交界的广袤地区,山河阻隔,湘南土话、桂北平话、粤北土话、湘西南平话,却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

“如果方言消失了,它连接的各类传统文化之间,会不会出现断裂?”胡萍反问。

社会逐渐正视方言的价值

这个担忧,在她看来,早已成为现实。在关峡,随着一辈人的故去,一辈人的出生,代季更替间,独特的语言世界日益式微。村里最老的老人,也不知道“抛媚眼”为何会被称为“扯油丝眼”,只说是老辈人传下来的。

“扯油丝”这个事物——如果它是一项活计的话,已经从日常生活中消失了。没法通过观摩来寻找它和“抛媚眼”之间的关联。

胡萍调查的一个家族中,老人依然固执地使用“水巴掌”这个词,中年人则更习惯使用县城通用的说法——水花。至于家中的孩子,按课本上教的那样说成“浪花”。

让胡萍感到欣慰的是,社会逐渐正视方言的价值。除了政府意志的转变——她参与的“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就是最好的例证,一些普通人也表现出对方言的热情。

绥宁方言发音人选拔时,候选对象杨荣兴带来了一篇手写文章,标题是《长铺地名的由来及方言始末探究》。

另一名候选人,落选后又找到胡萍,呈上自己整理的一叠方言民歌、俚语集。

“我选不上没关系”。他对胡萍说,“别让这些老话失传了。”

现状与未来

永久保存的方言资料能否不限于“保存”

在方言最后的堡垒——县城和乡村,胡萍越来越多地见到这样的场景:年轻的父母担心孩子学不好普通话,在生活中也禁止方言,用蹩脚的普通话和孩子交流。

“我很想告诉他们,一个人可以熟练掌握多种语言,学习普通话和学习方言是可以并行的。”胡萍说。

年轻家长们的担忧,很难就此消除。从全国“推普”的上世纪50年代到世纪末,车站、商场等公共场合,都挂出了“请讲普通话”的提示。最近几年,情况发生了变化。语言不再仅仅被当做一种工具,也被视为文化资源。照这个观点,方言就是一种地方文化资源。对它们的保护,开始得到官方的重视。

2013年颁布的《国家中长期语言文字事业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2-2020)》,明确提及对方言资源的保护和利用,“调查收集普通话、汉语方言、少数民族语言的有声语料……科学保存中国各民族语言实态。”

眼下正开展的“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就是上述理念的实践。

这项工程,由教育部、国家“语委”在2015年启动。它计划利用5年时间,以县域为单位,调查、保存并展示全国各地的方言。胡萍说,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语言保护工程。

2016年的计划中,设立了319个方言调查点。有21个点在湖南,方言学家、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教授胡萍,负责其中的“绥宁县方言”。

按工程的规划,一般情况下,只采集各县县城方言,作为县域方言的代表。

采录团队需要在县城内找到老年男女、青年男女四名发音人。

“如果你入选了,几百年后的人想知道现在的绥宁话是什么样,上网打开资源库,看到的是你的音容笑貌。”在发音人选拔现场,胡萍循循善诱,“你就成绥宁话代言人,流芳后世了。”

选拔在3月14日举行。县教育局找来了20多个候选人。

发音人有条件:父母、配偶必须是在绥宁县城长铺镇出生,没在外地长居过。

在胡萍看来,这两条都很必要。

她曾经在长铺镇碰到过一个老人。老人的父母是四川移民,他在镇子上出生长大,60多年了,仍然有四川口音。

至于没有在外地生活过,这对老年人还好说,年轻人就麻烦了。县城很小,年轻人尤其是男孩子,中学毕业后即使不读大学、不参军,一般会选择外出打工。10个青年男女候选人,一下子就被剔除掉一大半。

好在,最终还剩下符合条件的青年男女发音人各一个。老年男女发音人也选出来了。胡萍要花近两周的时间,调查他们的发音和词汇特点,并进行摄录和保存。团队中的语言专家,记载发音人的发音和词汇的特征。摄录师拍摄他们的音像资料。这些资料最终会送入中国语言文化资源库,永久保存。

责编:万姗姗

来源:潇湘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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